空白表格模板

发布时间: 2023-11-30 11:04 阅读: 文章来源:1MUMB101131PS

空白表格,腐败之源;龙颜大怒,有司彻查。知府频使苦肉计,御史受骗入彀中;古寺闭门藏诡异,假僧押镖露马脚。辨佛像真伪,揭惊天阴谋;追“观音”下落,识“廉吏”忠奸。

第一回 空白表格触龙颜 君臣舌战定赌局

大明建立后,各府照磨(掌管钱粮账目的官员)前往户部对账时,往往会拿上提前盖好了省府大印的空白表格,一旦和户部的账目对不上,他们就会在空白表格上虚填数字,其结果很容易导致贪腐、欺诈等情况发生。朱元璋听说空白表格之事后,大发雷霆,认定其中必有奸诈,下旨要将各省府州县的照磨及相关人员全部处死。此言一出,群臣大哗,觉得这么做未免失于武断。

左都御史韩宜可出班奏道:“陛下,您想要严厉处罚使用空白表格的人,无非是害怕奸吏借用空白表格虚填数字,营私舞弊。但凡账册,必须加盖完整的印信才能有效。但据臣了解,考校钱粮所用的账册表格,全是两张纸的骑缝印,一边只有半块印迹,而不是一张纸盖一个完整的印章。这种账册,即使存心作弊,也根本行不通,因此也就不可能存在舞弊现象。恳请陛下不必为此大动干戈。”

朱元璋情知韩宜可说得有理,仍旧余怒未消,说:“账册数据是朝廷的家底记录,非同小可,来不得半点儿马虎。就算为了方便,需要使用空白表格,也应事先征得朝廷的允许,岂能自作主张。韩爱卿不必多言,这些人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。”

韩宜可道:“使用这种空白表格的习惯由来已久,早在元朝就开始了。它已经成为财会行内一种不成文的规矩,没必要向朝廷汇报。就像登记造册需要用笔填写一样,难道用笔也要征得朝廷的许可么?”

这话够尖刻的,朱元璋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词句,蛮横地说道:“不管怎么样,这些人必须从严惩处!”

韩宜可被朱元璋的蛮不讲理气得有些恼火,抬高声音道:“请问陛下,依据哪条律法要这些官员的性命?”

朱元璋想不出此类律法条文,便反问道:“韩宜可,你又凭什么如此为这些官员辩护?”

韩宜可道:“各级官员、照磨都是十年寒窗苦读,辛辛苦苦考取的功名,又经过朝廷多年的栽培,才具备了治理地方的经驗和能力。他们全是我大明王朝的人才,圣上管理国家离不开他们,怎么能说杀就杀?这无异于自毁长城,乃愚蠢之举!”

朱元璋被激怒了,一拍龙案起身,呵斥道:“大胆韩宜可,你敢辱骂朕,当心连你一块处斩!”

韩宜可面无惧色,迎住朱元璋犀利的目光,朗声道:“就算粉身碎骨,臣也坚决反对滥杀无辜!”

望着韩宜可不屈不挠的样子,朱元璋噎住了。他愣了一会儿,忽然笑了,摆着手道:“好好好,韩宜可,朕不跟你这头犟驴一般见识。你刚才不是问了吗?你问朕依据什么律法要杀他们。朕想起来了,他们这是欺君罔上。这么大的事情,不经朕批准就擅自作主,不是欺君又是什么?朕就以欺君之罪处死他们。”

韩宜可态度依然强硬,毫不留情道:“刚才臣已经说过,使用空白表格是由来已久的习惯,没必要请示皇上,也就算不上欺君。退一步说,即使这种行为违法,也不能以违法论处。因为,在此之前朝廷并没有明令禁止过这种行为,甚至连口头的禁令都没有,对这种事提都不曾提过。这就是说,朝廷是允许这种行为的。既然允许,又怎么算是违法,怎么算是欺君呢?”

朱元璋无言以对,只好说:“好,就算你说得有理,可是你敢保证这些官员都是清白的吗?在朕看来,他们使用空白表格的时候,肯定产生过这样的想法:朝廷的统计数据可以随意改写,说明本朝的账目混乱不堪。既然如此,回到任上就可以乱改账册,浑水摸鱼。受这种心态的支配,他们必然弄虚作假,欺上瞒下,贪污纳贿,假公济私。这样的官员,难道不该死吗?”

韩宜可气得哭笑不得,开口道:“陛下,您这只是妄加揣测,主观臆断。无凭无据,凭什么说人家假公济私,贪污纳贿?”

朱元璋狡辩道:“难道你能拿出他们没有贪污的证据?”

韩宜可想不到皇上会反咬一口,道:“有没有贪污,只有经过调查才能下结论。在此之前,任何推断都是无稽之谈。”

朱元璋道:“那好,朕就让他们多活些日子。你去查一查,看他们到底是清官还是赃官。”

韩宜可道:“臣不曾接到任何人的检举揭发,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线索,没有审查他们的理由,师出无名。”

朱元璋听了,又气恼起来,骂道:“你们都察院是干什么吃的!朕让你们监督百官,你们应该主动出击,或明察,或暗访,运用各种手段寻找官员们的过失和不法之举。你们倒好,天天坐在衙门里等候检举人。难道无人检举,就能证明我朝遍地清官么?倘若永远没有人检举,你们是不是就永远无所事事,坐享清福?”

这回该着韩宜可理屈词穷了。朱元璋这番话颇为在理,是啊,如果某个贪官做事隐秘,没人发现,或者发现了没人举报,难道他就算是清官,就可以逍遥法外么?自己身为左都御史,从未往这方面想过,未免有失职之嫌。听了皇上的训斥,他犹如醍醐灌顶,猛然醒悟。看来皇上毕竟是皇上,站位明显高一层。于是他说:“陛下教训得极是。然而,臣该从哪里着手呢?”

朱元璋想了想,说:“这样,韩爱卿,你不是说朕对那些官员妄加揣测么?现在咱们打个赌,朕让吏部把所有官员的名字写成阄。咱们采取抓阄的办法,从中任选三名进行调查。只要其中有一个清官,就算你赢。朕不但不追究空白表格之事,还给你增加一级俸禄。如果三个都是贪官,那就是我赢了,我就将那些官员全部处死,你不能再持反对意见。怎么样?”

韩宜可挠着头苦笑道:“这个,有点近乎儿戏了。照陛下的杀法,必有屈死之人。”

朱元璋正色道:“此举绝非儿戏。有道是官风正则民风正,民风正则国风正。官风不正,民风污浊;久而久之,国将不国。因此,治国的根本在于治吏,治吏的根本在于从严。贪污腐败,国之蛀虫,万恶之源。唯有铲除它,才能养人间正气。朕说过,朕平生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。别的都好商量,在惩处贪腐问题上,决不手软。宁可矫枉过正,也不姑息养奸。宁可错杀十个,也不放过一个。朕与腐败现象势不两立,没有丝毫调和的余地,有它无我,有我无它。腐败不除,朕死不瞑目。就算是到了九泉之下,朕也要与它决战到底!倘若还不能打败它,那我来生接着跟它斗,直到将它连根拔起,赶尽杀绝!我就不信,这种龌龊丑陋的东西会永生不灭。我就不信,正义还能战胜不了邪恶!韩爱卿,你,可明白朕的用意?”

韩宜可被深深地感染了,不无激动地答道:“臣明白,陛下的志向在于杀尽天下贪官,还百姓一个公正、清明的世界。”

朱元璋重重地点点头,道:“知我者,韩宜可也。”

从内心里说,韩宜可真不赞成朱元璋的做法,这不是一刀切么?然而事已至此,也不好再跟他纠缠。抓阄的时候,韩宜可在心里暗暗祷告,但愿抓到的三个人都是大大的清官,最起码别是臭名昭著的浑蛋。

他不愿看着任何一位官员不经审查就被判成死罪。

等把三个纸阄捏在手里,展开看时,第一个是安徽省提刑按察使李彧,第二个是山西平遥县知县赵全德,最后一位是苏州知府陈宁。

韩宜可想了一会儿,对三位都没有印象,心里便有点儿忐忑,谁知他们到底是好官坏官呢?但转念一想,这也好。如果他们是巨贪的话,早就有流言蜚语了,自己这个左都御史肯定会有所耳闻。既然没有印象,说明他们不是大奸大恶之人,至少表现不会太差,说不定全是德才兼备为人低调的清官廉吏。那样的话,自己就有把握保護这批官员。

然而,韩宜可的愿望太善良了。他做梦也没想到,调查结果会与他的预期相差如此之远。他最先查的是安徽按察使李彧。李彧曾任刑部郎中,因政绩卓著,才被委以重任。自从当了正职,李彧一改先前勤政清廉的作风,开始独断专行,贪赃枉法,大肆收受贿赂,以致冤狱层叠,怨声四起。平遥知县赵全德罪行也不小。赵全德是举人出身,曾任平遥县儒学的训导、教谕,后升任知县。县儒学相当于现在的县高中,训导就是教师,教谕相当于高中校长加教育局长。在担任平遥县教谕期间,赵全德仗着和知县大人的同窗关系,利用翻修校舍、接待上级官员等机会,大肆侵吞儒学公帑。当了知县后,赵全德更是变本加厉,贪腐无度。经都察院查明,赵全德在任教谕和知县期间,贪污受贿累计达八十多万贯。

查完这两个案子,韩宜可心灰意冷了。不查不知道,一查吓一跳。不查全是清官,一查全是罪犯。看来,这批使用空白表格的官员在劫难逃了,皇上杀起他们来理直气壮。

就在这时,都察院的周观政兴冲冲地跑了过来,说:“韩大人哪,不必担心了,我们肯定能赢!”

韩宜可精神一振,从文案上抬起头,问周观政:“此话怎讲?”

周观政扬扬手里一沓资料,啪地拍在韩宜可眼前,笑道:“皇上不是说只要能查出一个清官,就算咱都察院赢么?你看看,看看这些书信、材料写的什么,呵呵,全是说苏州知府陈宁的。”

韩宜可拿起资料翻看着,道:“说陈宁怎么样,是好还是坏?”

周观政一屁股蹲在旁边椅子上,说道:“当然是好了,要不我能说咱们胜局已定了吗?”又站起来走到韩宜可跟前,要过资料,一份一份地介绍道,“看,这份是吏部给陈宁的嘉奖,这份是江苏承宣布政使司给陈宁的表彰,这份是苏州府吴江县百姓送给陈宁的感谢信。还有,这份是苏州百姓的万民表,感谢陈知府修桥补路、开渠筑坝造福百姓的各种善行。总而言之,官方民方对陈宁的评价只有四个字:廉洁勤政。”

韩宜可脸上露出笑容,却不无顾虑地说:“这次可别又查出一个李彧或赵全德了。”

周观政道:“韩大人你这是什么话,难道我们偌大一个大明王朝,就找不出一个清官了?”

韩宜可叹口气道:“我是被李彧和赵全德弄怕了,他们先前的名声不也不错嘛。可是到头来,唉。”

周观政道:“陈宁跟他们不同。他们两个浑蛋也不知使用了什么下流手段,骗取了上边的信任和表彰。可他们有老百姓的万民表吗?老百姓是最讲真话的,你好就是好,坏就是坏,他们可不会黑白颠倒。一个真正的好官,他们不会违心地污蔑你。反之,一个昏聩贪婪的狗官,他们也决不会给你唱赞歌。看见这万民表了吗?看,上千老百姓的签名,还会有假吗?”

韩宜可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,说:“好,那我们就去查查这个陈知府。那些官员的性命,可都在他手里了。”

第二回 拦轿告状藏乾坤 严审细查破机关

韩宜可带着都察院的几人进了苏州地界,眼前的景色渐渐靓丽起来。蔚蓝的天宇下,水网交错,湖荡密布,丹桂飘香,绿竹叠翠。说不尽的小桥流水、渔火江枫;看不完的名园幽巷、黛瓦粉墙。湖光毓秀,山色钟灵。吴侬软语,发自画舫佳人,愈加动听。昆曲箫笛,来自亭畔才子,格外迷人。

韩宜可在马上看得兴起,忍不住说:“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。难怪说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,果然有一种身临仙境般的感觉。”

周观政咂着嘴道:“我听说苏州的清汤鱼翅非常有名,这次来无论如何得尝尝。还有苏州的黄酒……”

话还没说完,韩宜可打断道:“瞎子,别净想着吃了。前边就到苏州城了,大家都留点儿心,注意观察百姓们的反应。苏州是富庶之地,鱼米之乡,无论官员还是百姓,吃喝都很讲究。等见了陈知府,估计招待错不了。大家不必大惊小怪,不能把这个作为调查的依据。”

吴讷、余敏在后边答应了。周观政乐得合不上嘴,笑道:“早知如此,我天天来苏州查案子。不,有机会求皇上派我来苏州当知府好了,或者做个知县也行。”

众人哈哈一笑。

说话间来到城门之外,还没进城,忽见城门两旁夹道站着一些身穿官服的人,后边还停着几台官轿。为首的不等韩宜可走进,抢步上前,拱手道:“韩大人一路辛苦。卑职苏州知府陈宁,特率本府全体官员迎接韩大人和各位大人。”说完一躬到底。

韩宜可连忙下马还礼,笑道:“本官可是来审查陈大人的,又不是来巡视督导,各位何必搞得这么隆重!”

陈宁坦然笑道:“审查也好,巡视也好,无非都是朝廷公务。既是公务,就得公事公办,该接待接待,该审问审问。就算卑职被大人问成死罪,临死之前该履行的职责也得履行,该喝的酒也得喝完嘛。”

大家被陈宁的率真风趣逗得哄然大笑,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。

众官员相互见过礼,陈宁道:“时辰已近正午,各位大人还是随卑职先去吃饭。等吃饱喝足,再审查我不迟。”

周观政笑道:“陈知府,你可不能太小家子气,要把苏州最好的酒菜拿出来呀。”

陈宁指着两名通判,回头笑道:“周大人放心,卑职听说你是海量,特地请他们二位作陪,你们可一决高下。”

众人正要上轿,不知从哪里猛地闯过来一个人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高声哭喊道:“冤枉啊!草民冤枉啊!求青天大老爷为民伸冤!”

韩宜可吓了一跳,低头看时,原来是一位手举状纸的老者。老者约摸五十上下年纪,破衣烂衫,形容枯槁。手中状纸上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。韩宜可弯腰看了看,写的是:昆山县东亭村侯二孩,因水田被豪强顾阿瑛霸占。苏州知府陈宁收受贿赂,袒护顾家,致使我有冤难伸,有苦难辩。求青天大老爷为民作主。

韩宜可心里咯噔一下子,看样子陈宁这个人不错,怎么一见面就遇到这档子事?

陈宁见状,满脸尴尬,喝道:“大胆刁民,竟敢拦轿喊冤,无理取闹。来人,把他给我轰出城去!”

旁边过来几个凶巴巴的皂隶,伸胳膊捋袖子就要动手。

韩宜可脸色顿时阴沉下来,冲陈宁道:“陈知府,你该不是想压制良民,蒙蔽视听吧?”

陈宁汗珠子都下来了,躬身答道:“卑职不敢。大人一路鞍马劳顿,卑职是为大人的健康着想。还是请大人先到驿馆,吃过饭休息一会儿。对这种蛮不讲理的泼皮无赖,不理会他就是了。”

韩宜可听了,甚是不满,百姓告你定有告你的理由,休要以刁民无赖胡乱搪塞。将自己不喜欢的百姓斥之为刁民,大概是所有昏官的共同嘴脸。

周观政在一边看不清,已经走到跟前,蹲下来仔细阅读。还没看完,他嘴里就不停地念叨:“不会吧,这怎么可能!这怎么可能!”

“这样吧,陈知府,本官不去驿馆了。”韩宜可想了想,有些厌恶地看着陈宁,“你带着你的手下先回去待命,本官先问问这位老汉的冤情。”

陈宁抬起袖子擦了一把汗,道:“韩大人,侯二孩这个案子早在一年前就已结案。当时他心服口服,声称不再上诉。现在突然冒出来,必定是节外生枝,胡搅蛮缠,大人何必管他!”

侯二孩在地上大叫道:“韩大人别听他的,草民是屈打成招才签字画押的。人说韩大人是包青天再世,您千万为草民作主啊!”

陈宁气愤地喝道:“侯二孩,你这个奸诈刁民,本官什么时候对你用刑了,你又怎么是屈打成招了?”

侯二孩怒视着陈宁,骂道:“狗官,你别在这里装模作样,你的良心哪儿去了!”说着两手嚓地撕开上衣,露出累累伤痕,对着韩宜可道,“看吧,韩大人,这就是证据。这都是陈宁让人拿烙铁给我烫的,把我烫得死去活来呀!韩大人,陈宁心狠手辣,苏州百姓都叫他陈烙铁呀!”

周观政已经怒不可遏,蹿到陈宁面前,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巴掌,嘴里骂道:“你这不争气的东西,本官在韩大人面前一直抬举你,把你说得像朵花一样。这下倒好,刚见面就被揪住了狐狸尾巴。你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呀!”

陈宁官帽被打落在地,狼狈不堪地躲闪着,哀告道:“周大人息怒,周大人息怒。卑职知罪,卑职知罪,您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。”

“铁证如山,还有什么好说的,你这混账王八蛋!”周观政又踢了陈宁的屁股两脚。

陈宁还想分辩,韩宜可一摆手,道:“算啦,别再说了。本官决定亲自复查这个案子,倘若有半点儿纰漏,严惩不贷!走吧。”

陈宁正不知如何是好,吴讷、余敏手扶剑柄过来,厉声喝道:“还不快走!”

陈宁无可奈何地叹口气,带领众官狼狈而去。就在陈宁转身之际,韩宜可无意中发现,陈宁神色之中隐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
韩宜可回头问侯二孩道:“你先起来,把事情的原委详细陈述一遍。记住,不得有丝毫虚假的成分,否则以捏造伪证论处。”

吴讷就近找了家客店,众人随便吃了点儿东西,然后来到客房,听侯二孩讲述案件的经过。

据侯二孩所言,他在本村有水旱田十八亩,其中位于村边的十亩水田是上等好地,土质肥沃,产量比较高。这块地与本村富户顾阿瑛家的水田毗邻。四年前,顾阿瑛趁着侯二孩外出做生意,家中无人,暗自将两家的石界朝这边挪了二十丈,把那十亩好地全部圈进了自家的地块。侯二孩回来很快发现了这件事,上门找顾阿瑛理论。不想顾阿瑛竟昧着良心说,这十亩地是他花钱从侯二孩手里买下的。双方争吵之际动了手,顾阿瑛仗着人多,把侯二孩一顿暴打。侯二孩被逼无奈,一纸诉状告上县衙。那顾阿瑛与知县杨大人过从甚密,官司很快打完了,毫无疑问,侯二孩败诉。

侯二孩又上诉到苏州府衙。知府陈宁收了顾阿瑛的好处,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侯二孩动了大刑。侯二孩忍受不住,只好违心地承认是自己讹诈顾阿瑛。三年来,侯二孩日夜焦虑,心中总也咽不下这口气。他也想过进京告御状,可是迫于手头拮据,拿不出盘缠,结果一直含冤负屈到现在。前几天听说左都御史韩宜可大人要来苏州,侯二孩觉得终于等到了出头的日子,这才發生了刚才的一幕。

韩宜可揣度一会儿,问侯二孩:“那杨知县审理这个案子时,你与顾阿瑛双方都提供了哪些证据?”

侯二孩道:“那块水田我从洪武初年就开始耕种了,左邻右舍都知道。要说证据,当初我爹曾经在水田里埋下一块石碑,石碑上刻着我分到这块地的年月、面积和四至。家父临终留下遗训,后代子孙宁死也不能卖地。可是杨知县根本不管这一套,他只听顾阿瑛的一面之词,开口就说我讹诈姓顾的,当堂判我败诉。陈宁这小子更狠,审案时他只准我回答是或者否。我据理力争,他就对我用刑。这个狗官,他让人用烧红的烙铁在我身上乱烫,他真是陈烙铁呀!”

韩宜可愤愤地骂了一句,又问:“那杨知县现在何处?”

侯二孩道:“听说去年得痨病死了,真是天理昭彰,报应不爽,他是遭了报应啊!”

韩宜可道:“侯二孩,本官也不能仅听你的一面之词。你敢不敢带我去实地调查一番?”

侯二孩喜出望外,拍着胸脯道:“怎么不敢,草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。三年的冤屈,我总算熬到了头。大人能亲临寒舍,草民求之不得呀。”

侯二孩领着韩宜可等人出了苏州,向东迤逦跑了百十里,到达昆山县。一路上景色煞是醉人。

这昆山县有三宝,昆石、琼花、并蒂莲。昆山县也是昆曲的发源地。东亭村位于昆山县南部,村内河流水塘众多,村民大都以捕鱼和种植水稻、莲藕为生,光景颇过得去。侯二孩的水田就在村北边,南头与顾阿瑛的水田相接。韩宜可等人顺着纵横交错的田埂来到现场,只见水田里并没有庄稼,却建起了一些亭台楼阁,高矮不一,错落有致。有不少工匠正在劳作,搬木头的,锯木料的,垒石头的,声音嘈杂,热火朝天。

侯二孩说:“顾阿瑛霸占了我的田地,只种了两年水稻,就開始在这里建园林,叫什么‘玉山佳处。这分明是在气我们这些穷人嘛。”

韩宜可询问侯二孩水田的四至,侯二孩一一指划了一遍。他正要派吴讷去传唤顾阿瑛,却见村里慢悠悠走出几个人来。等他们走近,才看清是几个文士。

侯二孩指着中间那位,小声说道:“那个白胡子就是顾阿瑛。”

顾阿瑛见韩宜可几人身着官服,气度不凡,拱手问道:“尊驾是何方人士,莫非对在下这个园子感兴趣?”

韩宜可看这顾阿瑛神情超然,步履安详,知道不是寻常的凡夫俗子,还礼道:“在下韩宜可,听说先生修建玉山佳处,特来观赏。”

顾阿瑛眉毛一扬,问道:“敢问阁下是哪位韩宜可?”

韩宜可还没答话,侯二孩抢先道:“还能是哪一位?这就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韩宜可韩大人。姓顾的,这次看你再怎么逞能!”

顾阿瑛暂不理会侯二孩,睁大眼睛道:“不知韩大人光临敝处,失敬失敬。请韩大人到寒舍一叙,能否赏脸?”

旁边两位文人也躬身相邀。

韩宜可冷冷地还礼道:“不必。本官此来,只为你与侯二孩的土地纠纷一事。你们二人可当着本官的面述说清楚,省得再过堂审问。”

顾阿瑛这才望望侯二孩,道:“这块水田的事不是早就结案了么,怎么又横生枝节,旧事重提?”

侯二孩梗着脖子道:“哼,从前要不是知县大人、知府大人向着你,我怎么会败诉?现在韩大人来了,我就是要翻案,夺回我的土地!”

顾阿瑛并不慌忙,看着韩宜可,心平气和道:“这块地是在下花五千贯宝钞从侯二孩手里买的,府县早就审理过。如果侯二孩与韩大人有什么亲朋关系,想要关照他,这好说,在下再给他五千贯就是了。”

韩宜可见顾阿瑛误会了自己,解释道:“顾先生不必多想,本官只是偶尔发现了这个案子,特地想了解清楚。你只管从实陈述,本官与侯二孩并无任何关联。”

顾阿瑛这才放下心来,把事情讲述了一遍,所说与侯二孩颇有出入。

这顾阿瑛名仲瑛,又名德辉。几年前,他萌生了利用自家田地,修建玉山佳处园林,广植并蒂莲的念头。考虑到地方不够大,就找周边的百姓们商量,希望购买相邻的一部分田地,其中就包括侯二孩的十亩水田。侯二孩是个老光棍,向来游手好闲,吃喝嫖赌,听说顾阿瑛要出钱买地,很是高兴。大家一番讨价还价,最后以每亩五百贯成交。顾阿瑛是个坦荡之人,也没找中间人,很随意地与各家各户立了字据。他心想都是乡里乡亲的,你收钱,我占地,清清楚楚明明白白,没必要找什么证人。

不巧的是,有一次账房不慎失火,满柜子的账目被烧个精光。那账目上记录着乡亲们欠他的地租钱款,现在账没了还怎么催要?这顾阿瑛并不着急,对账房先生说,没了账目咱不要不就得了,只当我请乡亲们喝酒了。别人对顾阿瑛感恩戴德还来不及,唯独侯二孩见有机可乘,反过来讹诈顾阿瑛,硬说自己从没把那十亩水田卖掉。他藏起了自己留存的那份字据,一天到晚找上门纠缠吵骂。那顾阿瑛是方圆几十里内有名的大户,哪受过这个气。顾宅的家丁看不过眼,把侯二孩胖揍了一顿。侯二孩还不罢休,一纸诉状将顾阿瑛告上县衙。知县杨大人对案情做了深入调查,最后认定侯二孩是无理取闹。官司到了知府衙门,陈大人担心县衙偏袒豪门大户,欺负弱者,也专程进村入户进行了走访查问。结果与杨知县所汇报的一样,全村人都愿替顾阿瑛作证,于是维持了原判。

韩宜可听罢,沉吟片刻,觉得顾阿瑛所说入情入理,府县这样判决基本说得过去,但似乎还有不妥之处,便道:“照你所讲,本案的证人倒是不少,只是缺乏证据。如果我是侯二孩,会狡辩说是你顾阿瑛花钱买通了全村百姓,他们是集体作伪证,你又如何解释?”

顾阿瑛点头笑道:“对对对,刚才我忘了说,证据也是有的。我购买这块地的具体时间是洪武十二年正月,从当年开始,这十亩地的赋税就由我缴纳了。我的账目虽然烧了,可县衙有存根。杨知县审理本案时,就命孔目翻查过账册。侯二孩缴纳赋税的时间是洪武十一年以前,之后到现在一直由我负担。大人不信可以去县衙查账,一切不就全明白了?”

韩宜可刚要开口,侯二孩道:“韩大人,顾阿瑛分明在强词夺理,府县衙门更是胡乱判案。您想想,我的地洪武十三年已经被顾阿瑛霸占了,还拿什么缴纳赋税?他霸占了我的土地,交粮纳税理所当然,可这并不能证明这块地就是他的呀。换个角度说,如果我霸占了他的地,也缴纳赋税,难道就证明这地是我的吗?”

韩宜可点点头,看了侯二孩一眼,想不到这个貌似愚昧的农夫竟能说出这样有分量的话来。

顾阿瑛冷笑几声,望住侯二孩道:“这句话你应该当初在县衙大堂上说,而不是等到现在。当初你并没有提出这一条,无论是我本人还是知县大人,都没往这方面想。按照问案规则,不提的证据视为放弃。你自己放弃了,能怪别人么?”

这话听起来好像欺负侯二孩无知,要那样的话,韩宜可仍有办法把案子扳过来。他说道:“顾先生说得不错,府县两级所判都没有错。可是你忘了,如果当事人不服,还可以继续上告。到了省提刑按察司或者更高的大理寺,你就未必胜诉了。”

顾阿瑛仍旧不慌不忙,说道:“如果大人有心帮助侯二孩翻案,不妨到大理寺试试。不过在下提醒大人,这块地是洪武十二年买的,或者叫做霸占也行。侯二孩的地是洪武十二年正月被我霸占的,而他起诉的时间是洪武十四年腊月,也就是我家账房失火之后,期间相差了整整三年。请问韩大人,有没有自家的东西被抢夺后,过了三年才告状的?这三年当中,受害人干什么去了?”

这下韩宜可无话可说了。是啊,侯二孩当时为什么不告,却要等到三年后呢?这只有一个解释,当初侯二孩无机可乘,直到听说顾阿瑛的字据被烧毁后,才起了歹意。

侯二孩见韩宜可开始用凌厉的目光看自己,手脚有些慌乱,狡辩道:“之前我没想起县衙来,所以没有告。”

顾阿瑛道:“县衙近在咫尺,你进城吃喝嫖赌每天都经过县衙,难道还需要慢慢想起来么?”

侯二孩理屈词穷,耍赖道:“不管怎么说,我就是没把地卖给你。”

顾阿瑛不屑与他废话,扭头欣赏越来越绚丽的晚霞和水光。

侯二孩又说:“对了,这水田下有我爹埋下的石碑。碑上有我爹的遗言,后世子孙谁都不许卖地。我怎么敢违背我爹的遗训呢?”

顾阿瑛仍旧不看他,心想,敢不敢违背那是你自己的事,与别人何干!

侯二孩急于拿出“证据”,也不管韩宜可怎么想的,自己“扑通”一声跳下水田,三下两下从烂泥里搬出一块石碑,拿在水里好歹涮了涮,放到众人面前。

韩宜可本不想看什么石碑,这东西说明不了任何问题。但既然拿到了眼前,他就不经意地溜了一眼。石碑上果然刻着这块地的主人、面积和几句遗训。韩宜可见那字写得不错,不由得蹲下来仔细观瞧。这一看就发现了问题,他问侯二孩:“你说这块石碑是哪年埋进地里的?”

侯二孩答道:“洪武初年。”

韩宜可转过头,站起身喝道:“大胆侯二孩,你竟敢欺骗本官!”

侯二孩吓得一哆嗦,分辩道:“小人不敢,小人没有欺骗大人,这块石碑确实是我爹在洪武初年埋下的。”

韩宜可呵斥道:“一派胡言!洪武初年到现在已经十五六年,石头埋在淤泥中早就变质变色,苔痕斑斑。而这块石碑清清白白,一看就是刚埋进去的,连三天也超不过。这是其一。其二,人们在田里埋石碑做记号都是尽量深埋,为的是防止耕耘过程中损坏犁铧。刚才我见你毫不费力就把石碑从地下拿出来,显然不合常理。由此可知,你是在弄虚作假,诓骗本官。”

侯二孩见自己的花招被识破,害怕韩宜可将他送官,跳起来撒腿就跑,不提防脚下一滑,“咕咚”一声栽进了水田里。等爬起来,他已经成了落汤鸡。

吴讷将他拽上来,讥笑道:“你跑什么你,又没有人要抓你。看来真是做贼心虚了。”

侯二孩脱下衣服,拧着水道:“想不到韩大人这么厉害,连庄稼地里的事都知道。”

吴讷忽然指着他的身上,说:“你的伤疤是怎么回事,怎么全掉了?”

眾人扭头看时,侯二孩身上的烙铁印全不见了,成了花里胡哨的一片。周观政走过来伸手一抹,哪里是什么烫伤,原来是假的,用颜料染成的。

周观政喝问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你不是说是被陈烙铁拿烙铁烫的吗?”

侯二孩吓得忙跪下,哀告道:“大人饶命,小人该死,小人该死。”

周观政踢了他一脚,问道:“我是问你到底怎么回事,究竟是陈宁给你烫的,还是你自己弄的?”

侯二孩望望这个,望望那个,结结巴巴道:“是小人自己用烙铁蘸着朱砂和膏药印上去的,不关……不关陈大人的事。”

周观政又追问道:“这块石碑啥时候埋在这里的?”

侯二孩低头嗫嚅道:“是昨天夜里刚埋下的。为的……为的是讹诈顾家。”

周观政早已怒火中烧,骂道:“我说陈宁是个好官,偏偏你这无赖跳出来诬告人家。弄得老子不但连酒也没喝成,还得罪了陈宁。你什么玩意儿!”一边骂着,还一边啪啪啪搧了侯二孩几个耳光。

这个侯二孩,平白无故浪费了高官们半天宝贵的时间,当真该打。

韩宜可挥手止住周观政,教训侯二孩道:“侯二孩,看你也一把年纪了,怎么这样不成器。别人钱再多也是人家的,不能老想着据为己有,更不能采取不正当的手段去掠夺。你要记住,人要过上好日子,唯一的途径就是加倍努力。读书做官也行,动脑筋做生意也行,耕田养猪也行。无论干哪一行,不肯付出心血,只想投机取巧都是行不通的。耍弄伎俩的结果往往是弄巧成拙,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你可明白?”

侯二孩点头哈腰道:“小人明白,小人明白,大人教训得是。”

韩宜可道:“也罢,看你也是个穷苦人,本官就不追究你了。起来回去吧,以后好好做人。”

侯二孩狼狈不堪地爬起来,连连说着“是是是”,一溜烟跑开了。

望着侯二孩的背影,韩宜可若有所思地呆了好一会儿。

周观政问他在想什么,韩宜可支支吾吾没有回答,心里却觉得怪怪的。他注意到,侯二孩临走的时候,目光诡异,嘴角闪烁着一种不可捉摸的笑意。

这边顾阿瑛对韩宜可甚是钦佩,赞誉几句,盛情邀请众人到自己庄上作客,还介绍旁边两位说,一个叫吕诚,一个叫袁华,都是诗人画家。

韩宜可本想推辞,一听说几位全是文人墨客,不由自主便答应了。他也喜欢有才情的文人。一边往回走着,韩宜可一边开玩笑道:“据侯二孩说,顾先生与知府陈宁颇有交情,不知是真是假?”

顾阿瑛听出了弦外之音,坦然笑道:“实不相瞒,在下也是经过这场官司,才与陈知府认识的。陈知府的隶书有一定造诣,我们在一起很谈得来。彼此之间常有一些字画笔砚相赠,我还送过他两坛花雕老酒,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瓜葛。韩大人,这难道算是行贿受贿吗?”

韩宜可微微一笑,摇了摇头。文人墨客之间互赠礼物是常有的事,自己也有这方面的交往,不足为怪。

在顾阿瑛庄上吃完饭已是月上中天,碍于道路陌生,韩宜可便在这里留宿了一晚,次日才返回苏州城。韩宜可很是惬意,原来这顾阿瑛是个聪明绝顶之人,善于诗画以及吹拉弹唱,喜好以文会友,与吕诚、袁华并称昆山三才子。此人还深谙经商之道,乃苏州府一带的巨富,名冠吴中。早年元朝和张士诚都想请他出来做官,遭到顾阿瑛拒绝。后顾阿瑛曾巨款资助过朱元璋的义军。

明朝建立后,朱元璋感念顾阿瑛的善行义举,时常有所赏赐。并蒂莲的种子就是朱皇帝先赐予顾阿瑛,才在这一带传播开来的。顾阿瑛等人有《玉山雅集》流传于后世。其中一首水调歌头极有韵致:金粟缀仙树,玉露浣人愁。谁道买花载酒,不似少年游。最是宫黄一点,散下天香万斛,来自广寒秋。蝴蝶逐人去,双立凤钗头。向尊前,风满袖,月盈钩。缥缈羽衣天上,遗响遏云流。二十五声秋点,三十六宫夜月,横笛按伊州。同蹑彩鸾背,飞过小红楼。

这样的大善大义之人会赖侯二孩几亩地?打死都不信。韩宜可想。

第三回 会故友又见暗笑 访禅院憾逢门关

韩宜可等人刚刚住进苏州府驿馆,又有人找上门来。此人先见到吴讷,请吴讷进去通报,就说有故人来访。韩宜可想不起自己在苏州有什么熟人,便请他进来。

来者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,看样子像个教书先生。这位先生见了韩宜可,先不说话,只是望着韩宜可发笑。

韩宜可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对方,问道:“先生找韩某有何贵干?”

那人不直接回答,而是笑问道:“韩大人,一向可好啊?”

韩宜可站起身,纳闷地说道:“好,好。嗯,莫非先生认识韩某?”

那人哈哈笑起来,道:“唉,真是世态炎凉呐。韩大人到底是富贵了,连同窗好友都不记得了。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啊!”

韩宜可越发摸不着头脑,皱起眉头,在记忆中极力搜索此人的形象,可还是想不起来。

那人提醒道:“真忘了?洪武三年,京城悠然客店,一支羊毛笔。”

韩宜可一拍脑门,终于想起來了,上前抓住对方的双手,惊喜地叫道:“路乃墨,路兄!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
路乃墨哈哈一笑,道:“韩大人,十三年不见了,十三年哪。你飞黄腾达了,愚兄我可是落魄得很呀。这不,考了多少次也发达不了,只好在太仓县做个师爷,混口饭吃。”

洪武三年,韩宜可到京城参加乡试,与路乃墨同住一家客店。临去考场时,韩宜可忽然发现自己的笔坏了,去买新的已经来不及。为难之时,路乃墨掏出一支羊毫给了他,解了一时之急。那年韩宜可顺利中举,路乃墨却名落孙山。从此二人天涯两隔,再不曾谋面。因为在一块探讨过学问,又一块参加乡试,所以二人算是有同窗之谊。

韩宜可请路乃墨坐下,命人奉上香茶,然后笑道:“做师爷也不错嘛,出出主意就行了,不必承担责任,无官一身轻。哪像我们,一天到晚提心吊胆,生怕捅了娄子。”

路乃墨道:“韩大人过谦了。不过,愚兄今天找你来,还真有一件事想麻烦你。”

韩宜可笑道:“你我兄弟之间,但说无妨。只要能办到,韩某义不容辞。”

路乃墨叹口气道:“韩大人,我冤枉啊。”

韩宜可道:“请细说原委。”

路乃墨清清嗓子,讲述道:“我能混到这一步,多亏了一个人。要不是他提携我,到现在恐怕我还是个穷秀才。常言道,知恩不报非君子,现在他落了难,我不能不管哪。”

韩宜可询问详情,那个人到底是谁,捅了什么娄子。路乃墨不正面回答,却张口骂道:“要怪都怪陈宁这个王八蛋,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!”

韩宜可有些不耐烦了,问道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碍着陈宁什么事了?”

路乃墨呷了一口茶,说道:“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。太仓县原来的知县名叫吉仕堂,是我的朋友。吉知县为人随和,宽怀大度,没有一点儿官架子。他不但视我如兄弟手足,还把县衙的一应公务全部委托我掌管。吉知县喜欢杀猪卖肉,平时总是不厌其烦地练习割肉的技巧。他手头上那个准呀,你要多少肉,他一抓一个准,根本不用过秤。有一次在县衙门口,有人故意想刁难他,说要买一斤四两八钱猪肉。你猜怎么着,吉知县一手抓住肉块,一手拿刀子一割,看都不看就说够了。

那个人不信,拿在秤上一称,嘿嘿,分毫不差,围观的人无不鼓掌喝彩。谁不佩服吉知县抓肉的本领呀!我和吉知县可谓相得益彰,我把县衙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,吉知县安下心来卖他的肉,两不耽误。多好的事呀,可是陈宁这个兔崽子,居然说吉知县不务正业,向皇上参了一本,硬是把吉知县免职了。这下倒好,吉知县一走,我没了靠山。新来的知县狗屁不是,啥事都不让我作主。你说说,我这师爷干着还有什么意思?我冤不冤哪!简直是奇耻大辱啊!哼!”

韩宜可惊讶地张大嘴巴,瞪着路乃墨,好大一会儿说不出话。

路乃墨不明白韩宜可的意思,继续说道:“韩大人,咱们是兄弟,我就不拐弯抹角了。我找你来,就是想请你在皇上跟前替吉知县帮帮好话,多美言几句,好让他官复原职,气气陈宁这狗日的。妈的,我就不信他能一手遮天!”

韩宜可听了,又好气又好笑,指着路乃墨“你、你、你”了好几声,不知说什么好。到后来,他忍不住骂道:“路乃墨,你浑一个啊!你和那个什么吉仕堂,都是大浑蛋!幸亏你没中举人中进士,要让你当个太监,说不定把皇上的主都给作了?”

路乃墨呆头呆脑地望着韩宜可,道:“韩老弟,你这是什么话?难不成人当了官都这副德行,拿故交老友不当人看了?”

韩宜可也觉得自己说话有点儿粗鲁,改口道:“路兄,我是说,你真糊涂呀!”

路乃墨脖子一梗,说道:“我怎么糊涂了?”

韩宜可道:“那个吉仕堂身在其位,不谋其政;你一个师爷越俎代庖,非法专权。要我说,陈知府对你们太客气了,换了别人看不问你们个充军流放之罪!”

路乃墨大言不惭道:“有道是量才使用,人尽其才。我有治理县民的能力,吉知县有杀猪卖肉的特长。他不愿管理政务,自然就该我这个师爷效劳,这有什么不对的?老百姓之间还经常互相帮忙干活呢,难道我就不能帮吉知县一个忙?”

韩宜可哭笑不得,大声道:“你们这是渎职越权哪,严重的渎职越权!算了算了,既然陈知府没有深究此事,本官也就不追究你们的责任了。好歹你没惹出什么乱子,要是弄出了冤假错案,掉脑袋的可能都有。别以为官这么好做,这次是你侥幸,以后千万别冒这种险了。回去吧回去吧,我还有事,就不留你了。”

韩宜可本想请路乃墨喝杯酒叙叙旧,见他是这样的人,兴趣早没了。

路乃墨并不起身,仍然心有不甘地问道:“你倒是给句准确话,到底帮不帮这个忙?”

韩宜可道:“帮什么帮?那陈知府已经对你们仁至义尽了。像吉仕堂这种人,根本不配做官。他不是喜欢卖肉么,就让他继续卖他的肉好了。官场上少了一个昏官,屠宰行多了一把好手,这也是好事,人尽其才了嘛。”

路乃墨提高声音道:“别说那么多废话,我就问你,这个忙你帮还是不帮?”

韩宜可断然答道:“不帮!”

路乃墨这才呼地站起,讥笑道:“人都说韩宜可正直无私,实际也不过如此嘛。得志便猖狂,屁股一变脸就变。哼,真是世态炎凉,人情如纸啊。好吧,只当我路某没有你这个朋友。小人!”说完也不道别,径自大步流星地出去了。

可是,当他出门转弯的时候,韩宜可从他的侧面清楚地发现,那张看似愚昧的脸上,隐隐含着一丝无法理解的笑意。

接下来,又有几波喊冤告状的。跟前边差不多,查来查去,结果都并非什么冤案。陈知府处理得不但合乎律条,还有理、有据、有节。以韩宜可的眼光看,这些案子办得无可挑剔,天衣无缝,比大理寺有些案子处理得还好。

只有一点韩宜可不明白,那些来告状的到最后都会显露出一丝反常的笑意,好像是佩服韩宜可的才能,又好像是达到了什么目的,也像是在嘲笑谁。

无论怎么样,单从各类案件的处理结果看,陈宁绝对算得上一个好官,一个才智超群的好官。

周观政这下放心了,咧开大嘴笑道:“看看,我說得没错吧,陈宁这人确实不错。”

韩宜可这才想起,这些日子陈宁一直没露过面,连驿馆的门都没进过。从官场礼节讲,这是故意慢待上司,根本不拿韩宜可当回事。韩宜可倒没什么,周观政心里很不舒服。再怎么说我们也是朝廷派来的要员,你一个知府有什么了不起,竟敢冷落我们。

韩宜可笑道:“依我看哪,陈知府八成是生我们的气了。开始我们那样对待人家,让人家在大街上当众出丑。你还打了他的嘴巴子。”

周观政道:“就算我们冤枉了他,可他毕竟是下级,受些委屈又如何?要是换了别人,恐怕早就屁颠屁颠跑来了,跟哈巴狗似的。”

韩宜可道:“你说的那是没有骨气,卑躬屈膝的官员。真正有气节的官员,可杀不可辱。你敢侮辱他,他哪怕是死也要跟你明刀明枪地斗,哪管你是什么高官!”

周观政点点头,赞许道:“这么看来,陈知府是一位心底无私的正直官员,跟你我倒有些相似。好吧,看在这个份上,我老周甘愿屈尊向他赔礼道歉。”

来到苏州半月有余,今天是陈知府第一次宴请韩宜可。对韩宜可初来乍到便听信侯二孩之流的诬告,接二连三地复查问案,陈宁心里还憋着疙瘩,饭局中他时不时流露出不满,说些软中带刺的话。

韩宜可见这位知府大人有些个性,忍不住笑道:“陈大人,调查问案是本官的职责所在,并不是对你有什么成见,更不是故意挑刺找茬。现在不是挺好么,经过复查,还了你一个清白。要不这样,我们还不敢放心大胆地喝你的酒呢。如果你还耿耿于怀,本官就在此代表周观政等人向你赔礼道歉,请求你的原谅。”

陈宁这才不好意思地说:“韩大人言重了,卑职岂敢。”又看着周观政道,“周大人也是,当着那么多官员和百姓,把我的帽子都打掉了,弄得我好没面子。”

众人忙打哈哈道:“误会,全是误会。周大人应该敬陈大人一杯。”

周观政端起酒杯,走到陈宁跟前,道:“陈知府,算我周瞎子瞎了眼,上了侯二孩那老浑蛋的当。我先自罚一杯,向你赔不是了。”说完一饮而尽。

陈宁捞回了面子,表情开始生动起来,与众人推杯换盏,场面甚是活跃。

热闹了一会儿,陈宁掏出一沓状子放在众人面前,说道:“但凡做官,总会得罪一些人。这些人对你怀恨在心,免不了伺机报复,告黑状,打闷棍,时不时给你找点儿小麻烦。我已经习惯了。这也可以理解,人家心里有气,总得让人家往外泄泄吧,不然憋出病来怎么办?只是有一样,你可以记恨我,但我不能因为怕你记恨就乱了法度。老话说得好,身正不怕影子斜。只要我秉公办事,依法办案,你爱怎么地怎么地。”

韩宜可拿起那些状子看了看,全是告陈宁的。有的说陈宁为虎作伥,帮着某某大户欺压良民。有的说陈宁索贿受贿,贪污公帑。有的说陈宁吃喝嫖赌,奸淫幼女,养了多少多少婊子。每张状子都说得有鼻子有眼,足以骗过不明真相的人。

陈宁冲韩宜可道:“韩大人,这些状子上所说的事情,时间、地点、证人、过程都清清楚楚。你们不妨全部审查一遍,看结果到底如何。”

韩宜可把状子推到一旁,呵呵笑道:“本官对陈知府的为人心知肚明,不会再上侯二孩之流的当了。你大可放心。”

陈宁道:“卑职没有什么不放心的。凡是我审理的案子,虽不敢说件件都是铁案,但至少我是尽力而为的。我力求把每件案子办成铁案,如果出现什么漏洞,那也是由于自己能力有限所致,绝不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故意为之。在这方面,我敢拍着胸脯对天发誓。在清廉自律方面,我承认自己做得不够好。我喜欢结交各地的文人墨客和武林人士,我自己也爱好习文练武。我和朋友之间时常互送一些小礼物,我们喝的这个花雕老酒就是顾阿瑛送的。我还有一把宝剑,是河南一位武林前辈送的,我送他的是一幅隶书。倘若这也算是受贿的话,那我承认自己是个贪官,韩大人尽可把我拉出去砍了。”

众人再次被陈宁的坦然率真打动了。

韩宜可道:“陈知府说哪里话,就连皇上也与一些高人互赠礼物,这属于正常的交往。只要没有影响到公务,就不能算作贪腐。来,为了表示对陈知府高尚品格的嘉奖,我们大家敬他一杯!”

场面又掀起一轮高潮,碰杯声、猜拳声、互相吹捧之声充斥了整个饭局。

酒酣耳热之际,作陪的照磨苏兴吴透露说:“陈知府是个聪明绝顶之人,不但满腹诗书,治郡有方,而且多才多艺,他还会变戏法呢。”

众人听了,纷纷要求陈宁露一手。

陈宁已经喝晕乎了,大大咧咧地说:“好,那我就露一手为韩大人助助酒兴!”又冲韩宜可道,“韩大人要不要开开眼?”

韩宜可兴致勃勃道:“当然愿意。我从小就非常爱看魔术师表演,每看过一个新奇的魔术,都会冥思苦想好几天,不解开其中的奥妙就睡不着觉。可是魔术这东西实在太神奇了,表演者本人不说破,谁都搞不明白。”

陈宁笑道:“既然如此,我今天先表演,然后再告诉大家谜底。”

陈宁的魔术表演果然十分精彩,让观者眼花缭乱,因此掌声不绝。

表演结束,陈宁一边告诉众人谜底,一边道:“任何魔术都需要平时刻苦训练,力求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。如果速度和熟练程度达不到,很容易穿帮。”

韩宜可笑道:“神话故事里说的易容变化之术,说不定就是魔术吧。”

陈宁道:“对。世上没有鬼神,也根本没有变身之术。一般人搞不懂魔术的奥妙,就认为那是在腾挪变化,把魔术师误当成了神仙。其实全是假的,只是手段巧妙而已。”

韩宜可用敬佩的目光望着陈宁,道:“陈知府博学多才,真是难得的聪慧之人哪。”

陈宁神情黯淡下来,道:“这都是我早年间学的糊口手艺,混口饭吃罢了,谈什么博学多才。”

韩宜可道:“哦,陈知府年轻时做过江湖艺人?”

陈宁叹息道:“从我曾祖父开始,我们家就以变戏法谋生。一年四季走村串巷,东奔西跑,胡乱挣一口吃食。唉,没办法呀,我的家乡不比这苏州府,鱼米之乡,富庶之地。我们那儿土地贫瘠,物产稀少,祖祖辈辈过着食不果腹的穷苦日子。为了谋生,很多人被迫离乡背井,四处漂泊,到处受人歧视,遭人白眼,想起来真叫人心酸呐。”说着暗自垂泪。

众人感叹一番,你一言我一语安慰陈宁。

陈宁揩了一把泪水,笑道:“不好意思,扫了韩大人和各位的兴了。没什么,我那些乡亲们非常勤劳,非常淳朴善良,随着大明朝的不断发展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来,咱们继续喝酒,开怀畅饮!”

说话间扯到了苏州的园林上。韩宜可觉得不游览园林寺院,枉来苏州一趟。陈宁说那好办,明日就带大家去逛逛。

西园寺位于苏州金门外下塘街,本名归源寺,始建于元至元年。寺内有四大天王殿、大雄宝殿、五百罗汉堂等建筑。罗汉堂中央有一尊用整根香樟木雕成的千手千眼观音,高达三丈九尺,异香阵阵,犹如真神临凡。堂内还有两尊“疯僧”和“济公”的雕像,雕刻极为传神,妙趣横生,堪称绝世佳作。

韩宜可每到一处,都不住地啧啧称叹。

走到钟楼东侧的甬路时,冷不丁一团乱草飞来,正砸在韩宜可头上,弄得他满面泥土,眼睛也给迷住了。

韩宜可正揉着双眼,陪同参观的明德和尚气呼呼地走到路边的花圃,呵斥道:“悟能,你干什么吃的?拔草也不好好干,到处乱扔。这位可是朝廷来的大官,还不过来给韩大人磕头赔罪!”

韩宜可抬头一看,葱茏的花圃间站起来一个呆头呆脑的和尚。那和尚既不知道道歉,也不懂得狡辩,就那么傻乎乎地望着众人,目光中布满了惊恐。

明德气不过,正要过去把那和尚揪过来,韩宜可拦阻道:“不要难为他,他又不是故意的。”又合掌冲那和尚道,“悟能师父,您辛苦了。”

旁边的方丈慈惠大师对韩宜可道:“韩大人不必跟他客气。悟能是个半傻子,心眼儿不够使,又十分懒惰,啥都不愿干,只好派他锄草浇水,干些杂活。”

韩宜可随口问道:“哦,悟能师父是几时来寺里出家的?”

慈惠大师道:“早在贫僧来这里之前,他就是本寺的弟子了。至于何时出家,我也说不清。”

慈惠大师是四川人,来此之前历任峨眉金顶华藏寺、开封大相國寺的方丈,是一位年过八旬、慈眉善目的得道高僧,在佛教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。可能是由于牙齿脱落的原因,慈惠大师说到“红”字发音不清,老说成“逢”音。

韩宜可又合掌对那傻和尚和颜悦色道:“悟能师父,寺里的环境如此整洁,都是你的功德啊。来此的游人香客都会感激你的。”

悟能仍旧傻呆呆地望着他,不知道如何应答。

韩宜可说完,继续朝前游览。转到大雄宝殿后边,忽见一个清幽雅致的院落大门紧闭,里边静悄悄的。门口青砖墁就的小径上,零星散落着一些碎木屑。院内的竹林高过房顶,青翠欲滴,煞是可爱。韩宜可想进去看看,却被慈惠大师劝住了,说里边正在修缮房屋,杂乱得很,请韩宜可移步他处。韩宜可只好作罢,心里却有些奇怪:修缮房屋又不是什么机密事,何必关起门来呢?

出来时,在寺院门口,一位白发苍苍、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正往功德箱里投钱。韩宜可出于好奇,停步问道:“这位大哥,看样子你并不宽裕,怎么捐了这么多钱呀?”

老乞丐回答道:“没多少,才四百多文,全是讨饭讨来的。听说北方遭了瘟疫,很多人病饿而死。我想尽一点微薄之力,帮帮他们。再怎么说我还好好地活着,比那边的人日子好过呀。这点儿钱就给他们拿去买点儿草药吧。”

韩宜可被深深地感动了,对陈宁道:“陈知府果然治理有方,教化得力,这里的百姓太善良了。”

陈宁不无感慨道:“是啊,苏州百姓自古就有扶危济困的优良传统,并不全是在下教化的结果。我来苏州任职后听说了这件事,寻思既然百姓们有这种善念,何不加以引导利用。我把全国各地遭受天灾人祸的消息及时告诉大家,哪里发生了水灾,哪里发生了旱灾,哪里发生了地震,哪里发生了瘟疫,都一一通告清楚,号召大家伸出援手。募集的善款,除留出少部分维持寺院开销外,其余全部赠给灾区。几年下来,我们已给各地捐献善款总共达数十万贯了。”

韩宜可赞不绝口道:“这正是所谓的大善之举。陈知府真是别出心裁,这种做法值得在全国推广。”

从西园寺出来,又去了寒山寺。让韩宜可纳闷的是,寒山寺后边也有一个紧闭山门的院落,方丈无嗔大师也说正在修缮房屋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,莫非只是巧合?

第四回 夜遇淫僧皆作假 面對观音难辨真

次日,韩宜可一行辞别陈知府,要返回京城。陈知府率领众官一直送到城门口。

回到京城,韩宜可立即前去面君。尽管他对苏州还存在着些许疑问,譬如侯二孩和路乃墨等人的奇怪笑容,譬如西园寺和寒山寺紧闭的院落,然而考虑再三,他还是决定把陈宁作为清官典型禀报给了朱元璋。

听了韩宜可的汇报,朱元璋高兴地说:“这么说来,三名官员中查出了一个清官。好吧,韩爱卿,朕认输了。除李彧和赵全德剥皮实草外,其他官员一概不予追究。至于今后空白表格的使用问题,我看这样,为方便各地考校钱粮,可以继续使用。不过,以后的账册表格要由户部统一定量印制。每年印发了多少页,使用了多少页,作废了多少页,必须有个准确的数字。作废的表格不准丢弃,要一张不少全部交到户部存档,以便审查。”

韩宜可不得不佩服朱元璋的聪明,道:“这样一来,肯定能堵塞账目管理上的漏洞,陛下就不必担心有人从中捣鬼了。”

朱元璋又道:“传朕旨意,赏苏州知府陈宁白银五千两,绢三十匹,上等良田二十顷,树为百官楷模。在他的家乡设立旌善亭,把他的优秀事迹刻在石碑上,以示褒扬。”

文武百官齐声赞颂道:“陛下赏罚分明,实乃社稷之幸,万民之幸!”

这天傍晚,韩宜可刚从都察院回来,家人就来通报,说门外有一位姓白的姑娘求见。韩宜可心中一喜,来者肯定是白如雪(以前在本刊发表的作品中可见,曾帮助韩宜可破获大案的江湖侠女),因为他认识的人当中没有别的白姓女子。自从胡惟庸案之后,他与白如雪一直未曾谋面,也不知这位行踪诡秘的游侠来找自己有何贵干。

韩宜可亲自出门将白如雪请进来,命人马上安排美酒佳肴,并去请周观政、吴讷、纪纲等人。

白如雪在太师椅上欠身道:“韩大人先别忙着吃饭,民女来找你,是有一件要事禀告。”

韩宜可因为见到故人,心里高兴,满不在意地笑道:“再要紧的事也得吃饭呀。老周他们知道你来了,指不定有多开心呢。”

白如雪却没有笑,神情严肃道:“韩大人,我说的这件事,很可能关系到一个大案子,你还是先听我说完。”

韩宜可这才神色凝重起来,问是什么事。

白如雪道:“我抓住了偷窃苏州寺院珍宝的盗贼。”

韩宜可脑子里闪电般掠过西园寺和寒山寺紧闭着的两个院门,追问道:“什么珍宝?”

白如雪道:“千手观音的雕像,还有疯僧和济公的雕像。”

韩宜可听了,脸色反倒缓和下来,笑道:“我当什么事呢,原来是这个。白姑娘,怕是你搞错了,那些雕像都在寺院里,我刚刚见过的。”

白如雪用不容争议的口气说:“我到过西园寺和寒山寺多次,决不会看错,那就是寺里的雕像。”

望着白如雪坚定的神态,韩宜可敛住笑容,问道:“你是在哪里抓到窃贼的,又凭什么断定那就是苏州的雕像?”

白如雪道:“半月前,我从普陀山出发,意欲赶往玉门关。走到杭州地界时,因为贪图赶路,错过了客店,便在一处名为‘闲云庵的地方留宿。谁知竟碰上了几个外来借宿的和尚和他们看管的两辆马车,车上各放着一口巨大的棺材。当天夜里,那帮和尚不仅奸杀了好几个尼姑,居然还想玷污本姑娘。我一气之下杀了领头的和尚等七八人,其他和尚大惊,慌忙逃窜。我想起棺材的事,急忙跑到后院查看,发现是两口普通的杨木棺材,只是稍大一些,没有刷漆。我撕开封条,撬开棺盖一看,里边是一层厚厚的棉垫。扯开棉垫,下边居然躺着一个人。

借着月光仔细看时,哪是什么人,原来是一尊雕像。我一眼便认出这是苏州西园寺的‘济公。打开另一口棺材看时,却是‘疯僧的雕像。两尊塑像都用棉垫裹得严严实实,足底都贴着一个‘吕字标记,不知什么意思。我意识到事关重大,这雕像乃传世之宝,要不是遭了偷窃,怎么会跑到这里?我便跑到东厢房,逼问一个受了重伤、还未来得及逃走的和尚,要他说出他们押的这趟镖,是受何人所托。那和尚说,找他们押镖的是一个名叫明智的僧人,听口音像是湖南一带的。此人长得眉清目秀,他送给他们白银二百两,并让他们统统扮作和尚。我又问假和尚,那叫明智的僧人让他们把棺材送往何处。

假和尚说是送往湖南茶陵县,至于具体送给谁,他们并不知道,只知道到了茶陵后会有人前来接镖。我怕那假和尚再生事端,就一剑将他刺死,然后托付闲云庵幸存的尼姑们照看雕像,立即赶往京城来报信。谁知走到门外树林中时,偶一侧头,发现枝叶缝隙间有个奇怪的东西闪过。我把马拴在树上,举步过去,到了近前,才看清是一辆形状怪异的马车。车身比普通马车长出三倍有余,宽一倍多。车下装有十个轮子,一边五个。车厢里躺着一个巨大的木箱,足有四丈来长。我好不容易将木箱打开,吃惊地发现里边竟然是千手千眼观音的巨型雕像。雕像周身也用棉垫包裹着,足底也贴着‘吕字标记。我越发感到案情重大,就马不停蹄地来了南京……”

听完白如雪的讲述,韩宜可算了算时间。白如雪抓住窃贼的日期,应该是在自己离开苏州的前几天。这就奇怪了,当时自己正在苏州由陈知府陪着游览园林。那些雕像明明就在寺院里,怎么又会出现在杭州呢?莫非苏州有两套相同的雕像?这不可能,那些雕像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,从没听说还有相同的作品。

联想到茶陵县是陈宁的家乡,韩宜可心里一动,莫非此事与陈宁有关联?又想起西园寺和寒山寺紧闭的院门,他脑袋上忽地冒出了汗珠。不为别的,他是想,如果此事真的与陈宁有关,那就等于他在皇帝面前那些关于陈宁的溢美之词,全成了胡言乱语,也就是犯了欺君之罪。

他转念又想,也许没这么严重,雕像是寺里的,就算其中有什么古怪,也是和尚们的事,与陈知府有何相干?

韩宜可不敢耽搁,急忙向朱元璋禀报了此事。

朱元璋闻听后来了气,道:“岂有此理,那些雕像都是国宝,哪有一式双份的道理?韩爱卿,朕命你立即将此事调查清楚。”又道,“韩宜可,那陈宁可是被你说得像朵花似的。朕已经给了他诸多封赏,圣旨已经颁发,此时百官楷模的金匾怕是早挂在苏州府大门上了。倘若他真的在国宝上动了什么邪念,做出不法之事,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话,我大明朝廷可就颜面扫地了。到时候朕决不会轻饶你!”

韩宜可擦擦脑门上的汗珠,道:“陛下放心,应该不会的,陈知府不像个坏人。”

朱元璋冷笑道:“人心隔肚皮,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。”

经过一番计议,韩宜可决定兵分三路。一路由周忱带领彭占祺、袁可立,前往陈宁的老家茶陵县火岭庄进行调查。另一路由余敏、门达、许显纯等人去查找那个叫明智的僧人。第三路由自己率领周观政、吴讷、纪纲、白如雪等人先去杭州取回雕像,然后直奔苏州,暗中查访西园寺的和尚。

为防止打草惊蛇,所有人都化了装,微服潜行。

三尊雕像都顺利取到。韩宜可仔细看了看,果然跟苏州寺院的一模一样,周身散发着阵阵异香。他想,要将这三尊雕像运回苏州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“疯僧”和“济公”倒好说,只是千手千眼观音不好摆布。这辆马车长达四丈多,驾驭这种马车需要高超的技术。好在韩宜可早有准备,临来的时候专门雇请了两位有经验的老车夫。

白如雪提出将马车赶往茶陵县,来接镖的必定就是贼人。韩宜可认为不妥,一来白如雪杀了不少假和尚,有几个还逃掉了,贸然前去必定会被人识破。二来目前还说不准这些雕像是真是假,倘若千里迢迢跑过去,只不过是几件假货,岂不白跑了一趟?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到苏州验明真假,之后再作打算。

一行人赶着三辆马车,夜宿晓行,辗转十余日,才来到苏州城外。为掩人耳目,仍将马车隐藏在僻静之处,留下白如雪、纪纲等人看管。韩宜可带着周观政、吴讷悄悄进了城。

西园寺依旧香客如云,络绎不绝。三人混在人流里,径直去了罗汉堂。刚一进门,那尊巨大的千手千眼观音雕像立即映入眼帘。端庄慈祥的面庞,呈现出一种特有的圣洁之美。微垂的慧目,静静观望着三千世界,芸芸众生。阳光从堂顶洒进来,营造出佛光普照的祥和气氛。

韩宜可凑到近前,仔细观察雕像的材质,但见质地细密,纹理自然,香气浓郁,看样子的确是香樟木雕成。一切都好端端的,看不出有什么异样。又去看了疯僧和济公的雕像,也没有反常迹象。

韩宜可如坠入五里雾中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看来只有一种解释是合理的:这些雕像都是一式双份。

可是,这种情况是绝对不存在的。香樟树乃极其名贵的木材,用三丈多高的整根香樟木雕出的观音像更是极品中的极品。普天之下,仅此一尊,不可能有第二个。眼下出现两尊雕像,其中必有一个是假。

要辨别二者的真假不难,只要把它们锯开就知道了。可是,如此珍贵的雕像,谁敢动它一根指头啊?别说是锯开,刮破点儿皮都不行。要是弄坏了真品怎么办?别说皇帝不答应,就是普天下的老百姓也不答应。

韩宜可思虑再三,悄悄对吴讷说:“速去找几条蛀虫来,趁人不注意放在雕像的身上。城外那尊也这么办。”

吴讷一走,周观政问:“找蛀虫做什么,难道虫子还会识别真假?”

韩宜可笑道:“当然。”

周观政皱眉摇头道:“我就不信,这不胡说吗?”

韩宜可道:“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。香樟木具有防虫防蛀,防霉防潮的奇特功效,这种功能是世上所有树木中独一无二的。”

周观政这才饶有兴趣地说:“哦,竟有这种事?我倒要看看虫子能创造什么奇迹。”

韩宜可笑道:“稍后便知。”

吴讷把蛀虫放在雕像的脚部,又去了城外。虫蛀的效果需要过一会儿才能看出来,韩宜可先带周观政和纪纲转到了后院。

走到那个小院跟前时,两扇门敞开着。那几丛高大的翠竹在细风中微微摇曳,婆娑的枝叶遮掩了半个门口。门里悄无声息,看上去甚是清幽。

韩宜可朝里窥望,见里边并没有人,便装作很悠闲的样子踱进去。小院青砖铺就,南侧靠墙是许多茂密的竹子,再往里长着十几棵巨大的古松。松枝拖到地面上,形成一道不规则的绿色屏障。过了松树,才看清北边是一溜七八间禅房,应该是和尚参禅打坐的地方。只是满院静悄悄的,不见一个僧人,可能都往前边诵经去了。

韩宜可扒在一间禅房门口朝里看了看,却空荡荡的不存一物,连僧床也没有。低头看时,门槛下散落着几粒淡褐色的碎屑。捡起来端详一番,才看出是极其细小的木屑。放在嘴里品一品,有点儿辛辣。

他正要回身,忽然一股奇怪的香气钻进鼻孔。仔细咂摸一会儿,忍不住道:“这里怎么也有香樟木的气息?”

周观政皱皱鼻子,道:“老韩,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。这分明是松香的气味,哪来的香樟木呀?”

韩宜可道:“松香味中夹杂着香樟木味,屋里浓一些,外边淡一些,不信你来这边嗅一嗅。”

周观政进到屋里使劲闻了闻,点头道:“是了,果然跟千手观音的香气有点相似。这也没啥好奇怪的,和尚们整天守在菩萨身边,难免会沾染一些香味儿。”

韓宜可摇头道:“不对。”忽又一惊,“不好!”

周观政问道:“什么不对不好的?”

韩宜可道:“那几条虫子……”刚说到这里,忽听院外一阵脚步声,想必是和尚们下课了。他急忙和周观政往外走,刚到门口,迎面过来一位年近四十的和尚,正是明德。

二人化了装,明德认不出来他们,只是愣了愣,合掌问道:“阿弥陀佛,施主来这里有何贵干?”

韩宜可忙学着明德的样子,双手合十道:“在下是来进香的香客,随便游览一下。”

明德目光严厉,道:“后院是众僧清修之地,不允许参观,二位还是到别处去吧。”

周观政问:“请问长老,茅厕在什么地方?”

明德指着西南角一个小门洞,道:“进了那道逢门,往左拐就到了。”

周观政没听明白,问什么是“逢门”。明德有些好笑地说:“逢门就是逢色的门,这有什么难理解的?”

二人稍一愣神,才明白他说的是“红色的门”。谢过明德和尚,他们重新往罗汉堂来。韩宜可道:“在湖南方言中,‘红字发音与‘逢字发音相同。这个明德和尚可能是湖南人。”

周观政道:“刚才一路走来,我听见不少和尚都是说‘逢色,开始没在意,现在才知道这是湖南话。”忽又摇头道,“不对不对,难不成这个寺院里全是湖南人?没这个道理吧。”

韩宜可道:“我看这里有鬼。”

周观政说:“你能不能说明白点儿,老这么掖掖藏藏的。”

韩宜可朝四周扫了一眼,压低声音道:“我怀疑西园寺的和尚都是来自湖南。”

周观政立即否认道:“不可能。西园寺属于江苏省,与湖南省中间隔着江西省,彼此相距几千里,哪有这么巧的事?再说这些和尚的口音五花八门,明显来自五湖四海,怎么能都是湖南人呢?”

韩宜可道:“他们的口音是很杂乱,可是‘红字的发音却是相同的。我记得上次来时,慈惠大师也是把‘红字说成‘逢字!”

周观政道:“也许他们都是跟着慈惠大师学的,人群中的首脑人物,一言一行往往对下属产生很大的影响。就像都察院的人都喜欢学你推理一样,遇到任何事情总爱推测一番,连白如雪和纪纲他们那些锦衣卫也沾染了这个毛病。上次纪纲去茅厕忘了带手纸,出来后就犯了嘀咕,究竟是自己忘了带手纸呢,还是半路上弄丢了?针对这个问题,他聚精会神推理了半天,还把吴讷、余敏喊过去一起探讨。”

韩宜可眼泪都笑出来了。笑过后,他说:“你说的也有道理。不过到底是不是湖南人,以后会慢慢搞明白的。”

正说着,忽见吴讷从城外返回,说蛀虫被放在千手观音雕像上之后,只过了不大一会儿,就都爬下来,在马车上钻起了洞。

韩宜可道:“别说了,我的计策恐怕要失效了,不信我们去罗汉堂看看。”

他们再次来到罗汉堂,走到千手观音跟前,只见那几条蛀虫全都退下来,爬到了前边的香案上。有两条已经钻了进去,香案上留下两个清楚的小洞眼。余下的正在拼命往下钻。如果按照眼前的情景判断,这尊千手观音也是真的。

周观政道:“老韩,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?”

韩宜可道:“刚才在后边那个小院,我闻到了香樟木的气味,才忽然想到,万一这尊千手观音也是香樟木做的,拿蛀虫做试验不就失灵了?”

周观政叹道:“可恶,连真假都辨别不清,这案子怎么查下去呀?”

第五回 市井听耳灵机动 远途问客心了然

三人走出罗汉堂,已是正午时分。周观政建议先出去吃点儿东西,再想别的办法破解谜团。韩宜可机械地点点头,慢慢地朝寺外走着,心思仍旧停留在千手观音上。

两尊雕像都是真的?这绝对不可能。现在有一点可以肯定,两尊千手千眼观音都是用香樟木雕成的。但这并不表示都是真品,真品只有一个,另一個必是赝品。问题是,哪个是真品,哪个是赝品呢?

出了西园寺,不远处是条小吃街,各种各样的小吃摊一个连着一个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满街里香气缭绕,令人馋涎欲滴。食客们熙熙攘攘,比肩接踵,挑选着各自喜欢的风味。有站着吃的,有走着吃的,有坐下来慢慢品味的,好不热闹。

三人找了一个相对比较宽绰的饭摊坐下,问老板有什么好吃的。老板正在竹席搭成的简易棚亭下烤饼,听见问话,头也不抬地用手里的锅铲指指篷柱前挂的招牌。三人扭头看时,才看清卖的是酒酿饼。

三人要了酒酿饼和酸菜肉丝汤。刚一吃,周观政就发牢骚道:“掌柜的,你不是在坑人吧?你这酒酿饼哪有一点儿酒味呀!”

掌柜的“扑哧”一声笑了,刚要解释,邻座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开口笑道:“看来这位客官是第一次来苏州,还不知道这酒酿饼的来历。”

周观政望着姑娘问道:“哦,不就是个烙饼么,还有什么来头?”

姑娘停住筷子,咽下嘴里的饭食道:“这酒酿饼说起来和一个名人有关,这个人就是张士诚。当年张士诚因为犯了命案,携带老母四处逃命。逃到苏州附近时,正遇上寒食节。他老娘已经几天没有进食,饿得晕过去了。张士诚见状泣不成声。有位老大爷见他们母子可怜,又为张士诚的孝心所感动,就用家中仅有的一点儿酒糟做了饼给他们吃。老太太这才活了过来。后来张士诚举兵造反称了王,为纪念当年的救命恩人,下令在寒食节吃酒糟饼,取名为救娘饼。再后来张士诚做了朱皇帝的俘虏,在押往京城的路上自杀了,从此人们再不敢叫这饼为救娘饼。可是苏州人对张士诚的孝义品质念念不忘,就悄悄把救娘饼改名为酒酿饼了。这位客官你说这饼里没有酒味,那是不可能的。它是用酒糟合着白面做的,怎么会没有酒味?”

周观政细细品味了一会儿,才点头道:“嗯,是有点儿酒味,只是太淡了,我还以为是把面饼泡在酒碗里吃呢。”

说着说着,他酒瘾又上来了,也不知跑到哪里买回来两只烧鸡烧鹅和一坛黄酒,韩宜可只好陪他喝起来。

这时,邻桌上几个人的谈话引起了韩宜可的注意。只听刚才那位姑娘说:“要说西园寺这位慈惠大师,还真是位得道高僧。要不是他教导有方,怎么会有那么多苏州僧人做了方丈、僧值?”

对面一位戴头巾的男子道:“只是那些和尚都去了外地,要是还留在苏州,岂不给咱们脸上增光!”

另一位精瘦的年轻男子表示不赞成,道:“老海,这就是你缺乏远见了。你想想,苏州的和尚去外地寺院里当头头,长的还不是苏州人的脸?以后不管咱们去哪里游玩上香,都可以见到苏州老乡,这多有面子呀!”

老海道:“话虽如此,可是本地寺院里也得有几位苏州僧人主事啊。现在西园寺、寒山寺的和尚清一色全是外地人,没有一个是苏州本地的,总感觉美中不足。”

那位姑娘笑道:“这还不简单,你去出家做和尚,不就有苏州的了?”

老海也笑道:“对对对,李娟说得好,让宋宝善做和尚去,以后咱们在寺院里就有内线了。哈哈!”

宋宝善低头喝了一大口汤,道:“我才不想出家呢。咱们日子过得这么舒服,谁肯放着清福不享,去陪伴青灯古佛呢?”

老海道:“这不就结了嘛。咱们苏州富甲天下,家家户户富足殷实,谁也不愿意出家。既然这样,何不多请些外地人来做和尚?咱们是又有好日子过,又有神灵庇佑,多好的事情啊!”

听到这里,韩宜可忍不住插话问道:“敢情西园寺的和尚都是外地的,那你们苏州的僧人都去了哪里呀?”

看样子李娟是个好说好笑的姑娘,她立即答道:“别的说不清,我只知道有位叫明慧的和尚去了五台山,好像是做了方丈。”

宋宝善道:“明心和尚到开封大相国寺做监院去了。以他的那点儿慧根,若不是靠慈惠大师培养,这辈子到老恐怕也只是个烧火僧。”

韩宜可心想,慈惠大师是洪武十二年来的西园寺,短短几年时间,送出去这么多高僧,连烧火的和尚都成了监院,这也太神了吧。而且升职的全都是苏州人,这是怎么回事?是苏州的和尚慧根高于常人,还是慈惠对他们特别关照?佛家讲究众生平等,以慈惠大师的道行,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,那他厚此薄彼的目的何在?

“快点儿吃,吃完饭我们马上赶赴开封。”韩宜可对面红耳赤的周观政道。

周观政喝酒不能超过三碗,超过三碗就把持不住,非喝个痛快不可。他正喝得起劲,听了这话,扫兴地说:“去开封做什么,开封又没有西园寺?”

韩宜可道:“少废话,我们要抓紧去开封查案子。”

周观政嘟哝道:“这酒喝得不过瘾,我正想去再买一坛呢。”

韩宜可不理会他,自言自语道:“谜底就要揭开了。”

吃完饭结过账,三人回客栈牵了马,连夜离了苏州,朝开封府疾驰而去。

大相国寺坐落在开封城外五里处的平川之上,背依茂林,流水环绕。虽没有西园寺、寒山寺的隽永秀美,却不乏千年古刹的大气磅礴。此处原为战国时期魏公子信陵君的故宅,北齐天宝六年开始建立国寺,历经隋、唐、宋、元数个朝代的不断修葺扩建,形成了这片规模浩大的佛家建筑群落。山门的“大相国寺”匾额乃唐睿宗李旦御笔亲书。朱元璋因为曾是佛门弟子,登基后更是对寺院关照有加,拨出巨资对相国寺维修完善。若论在佛教界所处的地位,大相国寺远在西园寺和寒山寺之上。

看了大相国寺的恢弘气势,韩宜可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疑问是:慈惠大师为何要放弃大相国寺方丈的尊贵位子不坐,偏要去规模小得多的西园寺?

随着熙熙攘攘的香客进了山门,遇见个和尚,韩宜可上前打听监院明心的住处。

那和尚斜睨着韩宜可翻翻白眼,也不施佛礼,生硬地道:“在他住的地方。”说着头也不抬地走远了。

“什么玩意儿。”周观政骂了一句。

吴讷笑道:“这哪像出家人,简直是市井无赖。”

韩宜可宽容地笑了笑,道:“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,吃瓜子有时会嗑出个臭虫来。”

三人呵呵一笑,继续朝前走。

韩宜可见香炉前走过一个年纪偏大的和尚,忙快步过去,合掌问道:“阿弥陀佛,请问长老,贵寺的监院明心法师在哪里?”

和尚抬眼看看韩宜可,怪模怪样地说:“嗯,嗯嗯,啊,哦。”

韩宜可以为此人耳朵不好使,就抬高声音又问了一遍,不料和尚又说道:“诶,噢,哦哦哦,啊。”

三人又好气又好笑,这大相国寺怎么全是这种货色!

又朝里走了一段路,周观政忽然指着东廊下,道:“那个和尚看样子像位高僧,我们过去问问。”

来到近前,只见这位僧人正向游客发放佛珠。每发出去一串,都要客气地念一声“阿弥陀佛”,游客们也纷纷还礼。韩宜可见此人仪态端庄,神情安详,便上前合掌施礼。和尚以为他是来讨佛珠的,拿起一串,轻轻戴在他脖子上,道:“施主为人正直,心地纯良,佛祖会保佑你的。今生你定能逢凶化吉,遇难呈祥。阿弥陀佛。”

韩宜可没想到和尚能一眼看透自己的内心,暗暗惊讶,看来这真是一位高僧,急忙还礼道:“多谢长老赐福。”又说道,“弟子有一事相求,望长老不吝赐教?”

和尚心平气和道:“施主但说无妨。”

韩宜可道:“贵寺有一位名叫明心的法师,敢问他住在哪里?”

不料和尚猛然鼓起眼睛,骂道:“滚蛋!”

韩宜可吓了一跳,正要发作,周观政呼地蹿过去掐住和尚的脖颈。旁边是一间僧房,周观政见里边没人,将和尚一把推进去,抬脚踹倒在地,口中骂道:“你个贼秃驴!也不看看跟你说话的是什么人,敢这样满嘴喷粪!把老子惹毛了,一剑砍了你的秃头!”

和尚吓得面如土色,跪地哀告道:“大爷饶命,不知几位是干什么的?为何要找明心那狗日的。”

韩宜可听出和尚话里有话,想打探到实情,索性亮明身份,道:“本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韩宜可,和尚,你为什么这么憎恨明心。老实交代,否则别怪本官不客气!”

和尚大吃一惊,颤抖着说:“啊!原来是韩大人!小人法号无怨,狗眼不识泰山,望大人恕罪。”

韩宜可不忍心看着他惊恐万状的可怜相,道:“你不用害怕,先站起来说话。只要你以实情相告,本官不会把你怎么样。”

无怨哪敢站立,跪着说道:“明心那小子仗着自己有靠山,手里又有钱,年纪轻轻就坐到了监院的位置。他会什么呀,连楞严经都一知半解,还不如一般的居士呢。就他这水平,做个管经书的知藏也不够格,他就能骑到我的头上。我不服气呀,要不是他挡着,我早成监院了。”

韩宜可越听越觉得其中大有文章,让无怨站起来,坐到凳子上,慢慢述说详情。

无怨道了谢,接着讲道:“三年前,前任方丈慈惠大师领来一位僧人,说是苏州西园寺的明心法师,还当众夸明心如何如何有慧根,如何如何有德行。现任方丈智显长老是慈惠大师一手提拔起来的,对慈惠大师自然言听计从。看在慈惠大师的面子上,明心一来就被任命为衣钵,负责方丈室的事务。也不知明心哪里来那么多钱,隔三岔五就给方丈弄些名贵的滋补药材,还时不时给有头有脸的主事僧们一些小恩小惠。时间不久大家就发现,这明心只会拉关系套近乎溜须拍马,对佛学一窍不通。即便如此,他还是很快升到了监院。可怜我们这些只知道诵经念佛、积德行善的僧人,熬来熬去总是原地踏步,难有出头之日。韩大人,刚才您说您是找明心的,我能不恼火吗?”

韩宜可点点头,轻轻一笑,想不到这些看破红尘的出家人也在为职位竞争。这真是红尘之外亦红尘,只要是人,永远摆脱不了名利的束缚。

无怨又说道:“韩大人,您大驾光临,要不要小僧去禀报方丈?”

韩宜可合计了一下,道:“不必,你去把明心叫到这里来,本官有话问他。”

无怨听了,显出不悦之色,可能误以为这位韩大人也与明心有关系。但他又不敢多问,只得悻悻地朝外走。

韩宜可嘱咐道:“本官是微服私访,不得向无关的人泄露我的身份。你只对明心说有位故人来访就是了。”

无怨听了,越发疑心,后悔自己刚才说了明心的坏话。

无怨去了不大一会儿,又独自返回,说明心不肯屈驾到这里来,让韩宜可到他那里去。

韩宜可心想,这明心架子也够大的,只好由无怨带着出了僧房。

几个人过大雄宝殿,穿过西边的走廊,来到一个清幽的小院。院内一排数间僧房,窗前花丛掩映。无怨把三人领到最西头一间僧房前,进去通报了,出来请他们进去。

韩宜可进门就看见椅子上坐着一位身披红色绣金袈裟、满脸傲气的僧人,料想这必是明心了。

明心抬起眼皮打量了韩宜可一眼,见并不认识,便懒洋洋道:“你是哪里来的客人,找本座有什么事啊?”边说边去桌上端起茶碗,慢慢地吹着茶末。

韩宜可哪受过这种慢待,大声道:“本官是从苏州来的,找你调查一个案子。”

明心惊诧地抬起头,道:“本官?你是当官的?不会吧,看你那穷酸样也不像啊。”他身子仍没有动弹。

周观政早被明心的傲慢激怒了,一步跨上前,薅住他的袈裟领口,一把摔倒在地,喝骂道:“大胆的贼和尚,有你这么跟一品大员说话的吗?”

明心这才知道来者不善,但一时又转不过弯来,愤怒地说:“哪里来的恶棍,竟敢殴打本座!来人……”

话还没说完,周观政已经啪啪啪连搧了他几个嘴巴子,破口骂道:“秃驴,想找死是不是?告诉你,站在你面前的是当朝左都御史韩宜可韩大人。”说着唰地拔出了宝剑。

无怨幸灾乐祸,看着明心狼狈滑稽的样子,他实在憋不住,忽然“扑哧”一声笑喷了。

明心终于回过味来,顾不得无怨的嘲笑,慌忙爬起来,忍气吞声道:“小僧该死,小僧该死,不知韩大人有何吩咐?”

韩宜可在明心的椅子上坐下,盯了他一会儿,不容抗拒地说:“听着,明心和尚,本官问你几个问题,你必须如实回答。否则,立即将你抓到开封府过堂审讯。”

明心跪下回话道:“小僧不敢撒谎,请大人审问。”

韩宜可问道:“你俗名叫做什么,家住哪里?”

明心道:“小僧俗名叫霍魁五,老家就在苏州城内。”

韩宜可道:“你是何时出家,又因何缘故离开西园寺,来到这大相国寺任职?”

明心道:“小僧只因家境贫寒,于十年前在西园寺落发为僧。”说到这里他忽然犹豫了,支吾了片刻,才道,“小僧在西园寺期间,起早贪黑,辛苦操持,勤修苦学,功德无量,深得本寺僧众的赞誉,这才被推荐来到大相国寺的。”

韩宜可微微冷笑,这和尚还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,说道:“明心,据本官了解,你在西园寺只是个烧火打杂的和尚,生性懒惰,连最基本的佛经都掌握不了,怎么好奢谈功德无量?”

明心扭头瞪了无怨一眼,脸红脖子粗地分辩道:“那是有人造谣污蔑,大人不要相信。实不相瞒,小僧是得到慈惠大师的垂青,才得到今天的成就的。”

韩宜可道:“哦,说出来听听。”

明心道:“五年前,慈惠大师来西园寺做了方丈。有一天忽然对我说,你貌似愚钝,其实慧根不浅,将来必成大器。从此就对我格外关照,每晚帮我补课到深夜。等到我搞通了金刚经、法华经和地藏菩萨本愿经,慈惠大师就提出送我到大庙里深造。能够到高一级的寺院修行,是每位僧人的愿望,我当然愿意,就这样我来了大相国寺。”

韩宜可仔细揣摩慈惠大师的用意,不相信他平白无故器重一个烧火僧。西园寺有慧根又精通佛理的僧人有的是,他怎么可能一眼看出只有明心前途无量?哼,只怕是别有用心吧。

“听说你手里很有钱。一个出家人,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财?”韩宜可又问道。

明心又狠狠地瞪了无怨一眼,开口道:“出家人四大皆空,怎会在意这些世俗之物?我来大相国寺的时候,慈惠大师给了我几百贯宝钞,要我自己买些换洗的衣裳。”

韩宜可觉得这与案子关系不大,不再細究,问道:“被慈惠大师送出来的僧人共有几个,都是哪里人?”

明心道:“连我共有六名,我们都是苏州本地人。西园寺里的苏州籍和尚就只有我们六个。”

韩宜可道:“为什么慈惠大师如此关照你们苏州籍的和尚,难道你们全都慧根不凡?”

明心道:“这个,我倒没有想过。反正慈惠大师道行高深,他这么做肯定是有道理的。”

韩宜可问道:“何以见得?”

明心露出神秘的神色,道:“西园寺的千手千眼观音曾放射佛光,只有慈惠大师才能看得到,可见大师的确非同凡响。”

韩宜可对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没兴趣,不屑地哂笑了一声,道:“你们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呢!”

明心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,周观政和吴讷也没有听懂。

韩宜可觉得明心能提供的情况也就这些了,于是说道:“明心,实话告诉你,本官在查一件天大的案子。你要识相的话,今天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。否则,等到大祸临头,后悔就晚了。”

明心急忙说道:“小僧宁死也不敢讲出去。今天说过的每句话每个字,我都让它烂在肚里好了。”

无怨也随声附和。

韩宜可扫他们一眼,担心自己走后他们乱说乱讲,对周观政道:“通知开封驻扎的锦衣卫,请他们对大相国寺严加监视。”

明心本来想等韩宜可走后立即向慈惠大师密报,听了这话,吓得魂都飞了,哪敢再搞小动作。

韩宜可站起身朝外走去,心想,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。

第六回 观绝技偶得指引 拜高人柳暗花明

明心将韩宜可等人送出来,见他们并没有要走的意思,遂不敢离开,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。

韩宜可忽然停住脚步,侧耳倾听着什么。

明心问是何故,韩宜可道:“我好像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。”

明心忙解释道:“寺里的一尊石佛不小心碰掉了一只手臂,小僧去外边请了一位高手来修补。这是凿石头的声音。”

韩宜可好奇地问:“哦,石佛也能修补?”

明心有意巴结这样的高官,讨好地说:“当然,这位修补高手有修旧如旧的绝技,大人如果感兴趣,小僧领您去看看。”

韩宜可饶有兴致地点点头。明心急忙头前带路,把众人请进前边的一个小院里。

一间不甚宽大的房间里,有一老一少两位匠人正在忙碌。韩宜可亲见这师徒二人将一尊已经断了手臂的石佛连接得天衣无缝,不禁对着年老者夸赞道:“有道是三百六十行,行行出状元,您这修补的手艺真的很了不起啊!”

老者道:“不行不行,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。修补这一行高手有的是,我只是修补石器而已。人家还有多面手呢,石器、瓷器、木器啥都会修补。还有一种人善于复制,不管是名家字画,还是根雕石雕,都能复制得一般无二,难辨真假。我这点儿本事,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。”

韩宜可心里一动,问道:“怎么,还有复制雕像的?”

老者道:“那当然,我有位朋友就会这手艺。像这尊石佛,让他看了管保能造出一尊一模一样的。”

韩宜可迫不及待地问:“像寺院里的那些佛祖、菩萨的木制雕像,他也能复制?”

老者笑道:“当然能了,木质作品是最容易造出来的,因为它质地柔软啊。”

韩宜可道:“您那位擅长复制的朋友叫什么名字?是哪里人?能不能介绍一下。”

老者笑道:“这有何难?他不过也是个木匠,又不是什么高官显贵。他叫吕忌,就是登封县人,家住嵩山脚下的波痕村。先生要是有兴趣可以直接去拜访他。见到他,你就说是一位叫邵余善的石匠介绍来的,肯定会受到盛情款待。”

韩宜可听了,哪肯再耽搁,辞别邵余善、明心等人出来,和周观政、吴讷跨上马背,快马加鞭直奔波痕村。

波痕村并不难找,就坐落在嵩山脚下的颖水河畔。村外古柏参天,路旁开满各色各样的野花,微风过处,芳香四溢。

在村口打听吕忌时,村民指了指东头一处大宅院。三人沿着整洁的石板路走过去,来到一个巨大的黑漆大门前。

韩宜可对看门人道:“我等是邵余善师傅的朋友,特来拜望吕忌先生,麻烦通报一声。”

看门人进去,少顷,门里走出一位身穿白色绸缎长衫的俊美青年。

青年满脸和气地冲三人拱拱手,声音平缓地问道:“各位都是邵师傅的朋友么?”

韩宜可一时搞不清此人的身份,躬身施礼道:“在下韩忠,经邵师傅介绍,特来拜望吕忌先生。不知吕先生在不在家?”

少年笑答道:“小可就是吕忌,韩先生请进。”

三人颇感意外,这位自称吕忌的青年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,想不到竟然已是名声在外,不禁对他刮目相看。

众人进屋落座,吕忌一面命人整治酒宴,一面和韩宜可说些闲话。三人都临时编了假名字,吕忌哪知来者是都察院高官,全以兄弟相称。

韩宜可话题左右不离復制雕像之事。吕忌以为他有志于此道,就带他们去配房里观赏自己的杰作。几间屋子里摆满各种木料、颜料、雕像及其复制品,有的还没有完成。韩宜可看那些雕像,有人物,也有动物和花鸟草虫。真品和赝品摆在一起,赝品上都贴着一个“吕”字标记。韩宜可想起千手观音和疯僧、济公身上也有同样的标记,看来此案必定与这个吕忌有关了。他佯装糊涂,问道:“吕先生,贴这么个标记是什么意思?”

吕忌笑道:“不瞒各位说,在下复制的作品足可乱真,有时候连自己也难以辨清。贴这个标记,只是为了防止混淆而已。”

韩宜可心中释然,道:“原来如此。的确如先生所说,你复制的赝品与真品毫无区别。”又问道,“复制这么一件作品,需要多少酬金?”

吕忌不无自傲地答道:“至少要千贯左右。我复制的都是价格昂贵的古董,一般的劣等货色,我是看不上眼的。”

韩宜可将目光在那些作品上扫了一圈,故意道:“吕先生只复制这些小玩意儿么?有没有惊世骇俗的大型作品,何不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。”

吕忌以为韩宜可小看自己,自尊心受到了刺激,有些愠怒地道:“这些算什么,就在不久前,我还复制了苏州西园寺的千手千眼观音。那个雕像大,三丈九尺呢。另有疯僧和济公的雕像,我也一块复制出来了。”

三人立刻警觉起来,都把目光望住吕忌。吕忌不明其中的含义,误以为他们不相信,转过脸道:“要是你们不信,可以到西园寺打听打听。”

韩宜可忙赔笑,道:“先生误会了,在下怎敢不信。我只是想,复制千手观音做什么?那么大的雕像,又没地方存放,复制出来谁要啊?”

吕忌道:“这个我就管不着了。只要有人肯出大价钱请我,就算是皇宫,我也照样给他复制出来。”

韩宜可步步紧追道:“复制千手观音需要多少钱呢?”

吕忌道:“五十万贯。疯僧和济公各是八万贯。”

韩宜可道:“是谁出了这么大的价钱呢?”

吕忌道:“西园寺的……”忽然打住,皱眉问道,“韩先生问这么详细做什么?”

这时酒席准备好了。众人返回来走进餐厅,分宾主坐定,只見满桌的金杯银盏,山珍海味。
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韩宜可接着刚才的话道:“在下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想知道什么人这么有钱,居然花五十万贯复制一尊雕像!”

韩宜可本以为吕忌会顺着这话说下去,如实相告的,不想吕忌开口道:“你又不认识他,没必要打听这么细致。反正有一样,我复制过西园寺的千手观音,而且是古往今来第一个,这个是任凭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。在整个艺术史上,我的地位没人能撼动了。”

吕忌显然还在为刚才的事情不痛快,说出了如此妄自尊大的话。

韩宜可赶忙恭维道:“吕先生在这方面堪称千古一人,谁能比得了,在下今日得见先生奇才,真是三生有幸。”又道,“先生复制的千手观音如此逼真,万一混淆了,可怎么分辨呀?”

吕忌听了几句奉承话,心情舒畅了许多,笑道:“好办。赝品上都贴着我的标记,有标记的就是假的。”

韩宜可心想,看来城外那几个雕像是假的了。这么说来,西园寺的雕像压根儿就没动过,那么本案也就不能算什么案子了。不就是复制一件作品么,这又不犯哪家王法?看来这次白跑一趟。这个白如雪,弄得大家如临大敌似的,兴师动众,到头来虚惊一场。

正要放下心来开怀畅饮,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:既然这里边没什么蹊跷之事,又何必偷偷摸摸押运呢?连押镖的假和尚都不知道押的是什么东西,这也太不寻常了吧。莫非……想到这里,他脱口问道:“倘若有人想偷梁换柱,把标记撕下来,贴在真品上,不就麻烦了?”

吕忌一愣,吸了口凉气,道:“这个我倒从没想过。”凝眉深思一会儿,又道,“不过,不过嘛,哼,没人敢这么做。我复制作品有一个原则,无论什么人,决不许心怀歹意,拿赝品代替真品。倘若是别有用心之人,哪怕给我百万黄金,我也恕难从命。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最起码的道德底线,我宁愿穷死也不能破这个规矩。凡是找我复制作品的人,我都有言在先。谁要以假换真,我有权无条件将我的赝品毁掉,谅他们也不敢胡来。”

韩宜可觉得吕忌到底是年轻,你守规矩,并不能保证别人也守规矩。就算人家以假换真了,你不知道不也白搭么!于是,他道:“假如真的有人作弊了,你怎么分辨真假?”

吕忌高深莫测地沉吟片刻,冷笑道:“倘若是那样,我也照样能识破。”

韩宜可问道:“怎么识破?”

吕忌盯着韩宜可问道:“不知先生可通晓音律?”

韩宜可莫名其妙,答道:“略知一二。”

吕忌道:“精通音乐的高手,弹奏乐器往往跟心情紧密相关。兴奋时弹奏的曲子就高亢激昂,消沉时弹奏的曲子就低回哀婉。即便是中间出现细微的心情变化,乐曲中也会体现出来。当然啦,一般人听不出来,只有高手才能识得个中玄机。复制作品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,心情稍有变化,手头上就会发生细微的误差。当然,这也只有造诣高深之人才能看出来。千手观音神态安详,我复制之前斋戒三天,力求保持一种极端平和的心态,这才开始动手。记得有天晚上,我正用刻刀雕琢观音的眼角,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。我吓了一跳,心里就有些恼火,故此那一刀下得重了些,致使这个眼角显出了一丝怒意。不过没有大碍,这丝怒意若有若无,除了我本人,这世上再无第二个人能看出来。就因为这一点,最后我少收了西园寺一万贯宝钞。如果发生混淆,我可以凭那个眼角判断出真假。”

韩宜可不禁连连叫绝,又道:“既然如此,那两尊观音应该都算作真品了,反正世人也分辨不清。”

吕忌听了,哈哈大笑道:“看先生也像个饱学之士,该不是在说笑话吧。真品只有一件,不会有第二件。赝品仿制得再好,也还是赝品。哪怕世人全都把它当作真品,它仍旧改变不了赝品的本质。真正的千手千眼观音已存在了数百年,我那复制品连一年还不到,其价值有着天壤之别,岂可同日而语?作品可以复制,而时光是无论如何复制不了的,怎么能说是两件真品呢。”

韩宜可也被自己的幼稚浅见逗笑了,同时也不得不佩服吕忌的坦诚正直。

吕忌又道:“何况,真品千手观音是用整根香樟木雕成的,而那件赝品是用几段木料拼接而成,这就更不能相提并论了。”

韩宜可重复道:“用木料拼接而成的?”

吕忌劝了一圈酒,道:“是的。雕刻千手观音那棵香樟树,树龄在千年以上,此树原来生长在苏州城外,是一棵有名的神树,自古就是人们祭神祈福的所在。经常在树下活动的人,能避免患上各种疑难杂症。谁家的小孩夜哭不眠,只要祭拜此树,烧些纸钱,管保立即安然入睡。这不是杜撰的故事,而是很多人屡试不爽的经验。像这样巨大的神树,哪儿还有第二株?故此复制品只能拼凑。我用了八棵普通的香樟树,才拼成千手观音的模样。这件复制品外观上虽说足可乱真,其实只要刮开表面的彩釉,就可以看见拼接处的缝隙。各位,像这样的赝品,又怎么可以跟真品相比呢?”

韩宜可想起西园寺后边那个小院的木屑和香樟木气味,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,吕忌就是在那个小院完成杰作的。

最后,吕忌感慨地讲述道:“为了复制千手观音,从选材到杀青前后耗费了我将近三年时间。三年哪,我是倾注了全部心血,才完成这一壮举的!疯僧和济公是我的几位徒弟做的,我只在末了做了些艺术处理,才变得活灵活现起来。”

韩宜可警觉地问道:“三年?你在三年前就去了西园寺?”

吕忌点点头,道:“对,当时有一位故人来重金相请,要我为他复制千手观音。我有感于他的诚意,又想拿这件巨幅作品为自己树碑立传,这才欣然前往。”

韩宜可又问道:“你这位故人叫什么名字?”

吕忌换了怀疑的眼神看着韩宜可,顿了顿才问道:“先生为何老打听这个,这跟你关系很大么?”

韩宜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本想不再追根问底,可是不这样案子就无法查下去。思来想去,自己只有对吕忌亮明身份了。如果他再不说,就只能动硬的。于是,他站起来,躬身施了个大礼,道:“不瞒吕先生讲,我们其实并不是邵余善邵师傅的朋友,而是都察院办案御史。我名叫韩宜可,这两位是周观政和吴讷。”

吕忌大吃一惊,愣了一会儿才起身还礼,道:“我没有听错吧?大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左都御使韩宜可?”

周观政已经喝得晕晕乎乎,大声道:“没错没错,如假包换。吕先生,这下你该老实交代了吧。”

韩宜可厌恶地瞪了周观政一眼,赔礼道:“吕先生莫怪,周大人他喝醉了。本官并没有依势压你的意思,而是想告诉你,你很可能被人利用了。我们在杭州发现了千手千眼观音和疯僧、济公的雕像,认为案情重大,特地找先生辨明真伪。望先生不吝赐教。”

吕忌脱口说道:“杭州!不会吧?”

韩宜可郑重地道:“的确是在杭州。”

吕忌沉吟了好一会儿,才半信半疑道:“不会吧,他说是要漂洋过海送往倭奴国的,怎么会南辕北辙,跑到杭州去了?”

韩宜可道:“先生说的这个人到底是哪位?”

吕忌也意识到事出蹊跷。他不想有人拿自己的作品欺骗世人,实言相告道:“就是西园寺的慈惠大师。”

对这个答案韩宜可并不感到意外,他早怀疑本案与慈惠有着很大的关系,只是想从吕忌这里印证一下。

“慈惠是西园寺的方丈,天天守在千手观音身边,为何要复制这件作品?”韩宜可问。

吕忌请韩宜可重新落座,自己也坐下,说道:“大概七八年前,我与慈惠大师在本地少林寺偶然结识。当时他是云游来到这里的,我们很谈得来。后来他去了西园寺,彼此来往就少了。三年前,有一位法名叫明德的和尚,拿着慈惠大师的亲笔信找到我,邀请我到西园寺游玩。见面后慈惠大师对我说,他在倭奴国的化野念佛寺有一位教友,非常仰慕西园寺的千手千眼观音和疯僧、济公,委托他找人仿制一件,并许以重金。就这样,我才动手复制的。当时我并没有想很多,我又不认识那个倭人,只要他肯出钱,谁的生意不是做?再说我还能因此名扬海外,何乐而不为呢?难道,难道慈惠大师欺骗了我?不至于吧,慈惠大师是一位大德高僧,他能这么做吗?”

韩宜可听了疑心更重,慈惠所谓的倭奴国教友显然只是托词,复制雕像肯定另有目的。然而,這么大的千手观音,他到底想运往何处啊?

“事实摆在这里,雕像肯定不是运往倭奴国的。”韩宜可道,“也不是运往杭州,因为闲云庵在杭州以西,早过了杭州城。”

吕忌猜测道:“莫非是送往他先前修行过的峨眉山?这也不对,要送去峨眉山,他明说就行了,何必要拐弯抹角拉出个什么倭奴国教友?再说峨眉山乃四大佛教圣地之一,什么样的佛像没有,没必要复制一尊观音像呀!这个老和尚,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?”

韩宜可斟酌一番,对吕忌说道:“吕先生,为今之计,必须首先辨明几尊雕像的真伪。”

吕忌点头道:“看来,我不得不亲自跑一趟了。”

第七回 众日睽睽劫人证 黑夜茫茫盗宝书

一行人次日离开波痕村,飞马赶回苏州。到了苏州城外,天已经擦黑。众人先不进城门,沿着一条斜路进到一片树林之中。走了约二三里地,前边闪现出一座破败的宅院。白如雪、纪纲等人就隐蔽在这里。韩宜可几人还没下马,白如雪和纪纲就迎了出来。

吕忌第一眼就望见一位仙姿飘飘的绝色美女,不禁看呆了。白如雪也注意到韩宜可身边那位风姿翩翩的美貌青年,忍不住盯住观瞧。四目相对,两人都陷入一种梦幻般的陶醉状态。

纪纲和吴讷觉察到二人的表情变化,心里隐隐泛起醋意,同时大声咳嗽了一声。白如雪回过神来,粉脸羞得通红,恰似一枝临风玉立的荷花。

韩宜可说明原委,纪纲立即带领众人进了宅院。那三驾马车就停在院子里,上边临时用竹席树枝青草搭起了凉棚。白如雪、纪纲很是心细,搭凉棚是为了防止下雨淋湿雕像。

凉棚外是几棵高大的松树。由于长期不住人,四处长满了荆棘杂草。颓败的围墙也被荒草覆盖,与外边的密林连为一体。

吕忌下马后立即奔向那辆最大的马车,他最关心的是千手千眼观音。众人全都围拢过去,连那些马夫也过来想长长见识。

等到众人把那只长长的巨大木箱抬开,吕忌走到观音像的头部仔细审视,过了好一会儿才说:“这尊绝对是……”

刚说到这里,猝然间不知哪里飞来一团团石灰粉,凉棚内外顿时乌烟瘴气。众人有的被迷了眼,有的被呛了鼻子,纷纷四散躲避。

白如雪反应极快,眯缝着眼四下一望,忽见一个人影窜向墙外去了。她也顾不得石灰粉面,急运轻功飞掠而上。追出不过三五十步,那个黑影已近在眼前。白如雪玉臂轻舒,眨眼将黑影抓在手中。可是,她立即大呼上当,原来抓住的只是一件黑色的薄纱,哪里有半个人影。正在大惑不解,头顶一只宿鸟扑棱棱飞走了,吓了她一跳。

此时周观政、纪纲、吴讷等人也追了上来,听了白如雪的描述,急忙分头在树丛乱草间搜寻。找了半天,什么也没发现。

等韩宜可赶过来,才知道吕忌失踪了。

简直是活见鬼!这么一大群人,居然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。而以白如雪的卓绝轻功,竟然连刺客的模样都没看清!

周观政道:“该不是吕忌心怀鬼胎,自己逃跑了吧?”

韩宜可拿着那块黑纱翻来覆去查看,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。听见周观政的话,他用肯定的语气道:“绝不可能。从波痕村到这里走了四五天,一路上机会多的是,为何他早不跑晚不跑,偏要到此时铤而走险?”

白如雪道:“对,吕忌穿的是白衣,可刚才那个刺客是个黑影。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换掉衣服,何况身材也不相像。”

韩宜可叹口气道:“看来我们一到苏州就被人盯上了。吕忌是本案的一个重要人证。我早该想到这一点,对他严密保护,可惜我太大意了。”

白如雪安慰道:“大人不必自责。我们在明处,刺客在暗处,难免遭人暗算。”又沉思自语道,“当今世上,轻功能超过我的只有三个人。可他们都是隐居多年的老道,目前在不在人世尚且难说,不可能跑到这里搅局。那么,还有谁能从我眼前逃脱呢?”

韩宜可转身朝回走,有些懊丧地说:“只能另想办法了。”

周观政跟在后边,道:“干脆提审慈惠得了,反正吕忌已经指证了他。”

韩宜可道:“现在连雕像的真假还没搞清,凭什么审问慈惠?他硬说这尊是赝品,真品纹丝未动,你有什么办法!”

周观政道:“他先说赝品是送往倭奴国的,后来却出现在杭州,自相矛盾,还不能作为审案的突破口么?”

韩宜可道:“如果他随便编个理由搪塞,比如说要先到某某寺院供人们瞻仰一段时间,你又怎么驳斥他?这理由虽然牵强,可也并非说不过去。”

周观政不言语了,过了一会儿,他猛然一拍脑门,道:“对了,吕忌不是说过吗?赝品是拼接而成的,我们刮开表皮看看不就一目了然了!”

韩宜可不耐烦道:“万一这件是真品呢?”

周观政不屑地道:“是真品又怎样,不就是刮一块皮么!”

韩宜可停住脚步,哭笑不得道:“我说周瞎子,你是真不懂还是信口开河。这可是千古难寻的无价之宝,损坏了不可再生。别说是一块表皮,就算扎個针眼也是罪过。”

回到宅院,韩宜可又道:“这个地方已经暴露了,我估计定然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。”

白如雪道:“要不要马上转移,另找藏身之处?”

韩宜可道:“谈何容易。这辆马车这么长大,小路过不去,大路又容易被发现,跑是跑不掉的。”

周观政道:“那就别跑了,要是有人来抢夺雕像,大不了跟他们厮杀一场。”白如雪、纪纲等人听了,开始摩拳擦掌。

韩宜可摆手道:“倘若对方来几百人一拥而上,我们必败无疑。打斗是行不通的。”

纪纲道:“苏州一带也驻有锦衣卫,我去请他们来帮忙怎么样?”

韩宜可点头道:“这不失为一个办法。”迅即又改口,“如此一来,难免又有许多死伤。不如这样,老周、吴讷,你们留下来看护雕像,多准备些油脂柴草,堆在雕像四周。”

周观政和吴讷不解其意,问道:“弄柴草做什么?”

韩宜可笑道:“我们演一场空城计。眼下潜在的敌人尚未搞清我们的真实目的。他们劫走吕忌,无非是担心我们认出雕像的真假,下一步应该是设法把雕像夺回。从对方的角度看,雕像对于他们远比对于我们重要。因此,他们必定舍不得雕像被破坏或损伤。准备柴草的意思是,万一有人来抢夺,我们就以焚毁雕像相威胁。对方投鼠忌器,必不敢轻举妄动。”

众人无不拍手称妙。于是重新布置人马,命纪纲通知本地驻扎的锦衣卫,速速查明吕忌的下落。周观政和吴讷留下看护雕像。白如雪随韩宜可回苏州城另有要事办理。

纪纲临走时,忽然神秘兮兮提起,昨夜曾发现千手观音放射出佛光。

白如雪对韩宜可笑道:“纪校尉整天疑神疑鬼的。今天一早他就告诉我说看到佛光了。我联想起白家祖坟之事,所以不相信,也就没对你们讲。”

众人都笑起来。纪纲见大家不相信自己不说,还都是一副嘲笑的神态,无可奈何地嘟哝道:“信不信是你们的事,反正我是亲眼所见。”说着上马走了。

众人在他后边又是一阵嬉笑。

韩宜可和白如雪进了苏州城,在西园寺附近找家客店住下,吃过晚饭,各自安歇。

睡到半夜,白如雪忽然起身下床,换好夜行衣靠。她也不走正门,就在屋里将窗户打开,望望对面的屋脊,玉足轻点,一道白影飞了上去。不一会儿来到西园寺外,环顾四下无人,纵身掠过巍峨的院墙,犹如一只鸟儿轻轻落地。这一连串的动作,干净,麻利,迅捷,毫无拖泥带水之嫌,比狸猫还要灵巧几分。

她此来是奉了韩宜可之命。刚才在客店吃饭时,韩宜可悄悄告诉她,让她夜探西园寺,看看那些和尚都在干些什么。对白如雪来说,干这个自然不在话下,当即粲然一笑,爽快地答应了。

此时正是子夜时分,寺内的巨钟悠悠响了三声。那声音煞是美妙,虽然悠扬,却不刺耳,犹如一支动听的乐曲传向很远的地方。天上银河缥缈,繁星闪烁;地上万物默立,万籁俱寂,似乎都在静静聆听这空灵祥和的希声大音。

白如雪四下望了望,忽见寺院内有和尚在不停地走动,看样子是在巡逻放哨。她立即意识到,吕忌在苏州出现,肯定引起了某些人的关注。吕忌的失踪就是明证。往常不曾听说西园寺还有流动岗哨,看这如临大敌的阵势,吕忌的失踪定与和尚们有关。

她哪将这些僧人放在眼里,运起轻功,像鬼影般飘过一座座宫宇殿阙,来到西北角方丈的居所。屋里黑着灯,悄无声息。她伏在窗子下侧耳细听了一会儿,里边隐约传出轻微均匀的鼾声。看来慈惠大师正在酣睡。白如雪便轻轻出来,往后院这边走。经过罗汉堂时,偶一扭头,心里不禁咯噔一下。透过罗汉堂的纱窗,只见那尊千手观音头部隐隐发散出一片微光来。白如雪吓得赶忙跪地祷告,乞求菩萨原谅自己擅闯圣地之罪。再抬起头时,那片光芒已经消失不见了。能够亲眼目睹观音显灵,白如雪心里自是庆幸,认定这是大吉大利之兆。

这么想着,她来到后边那个小院。小院内灯火闪烁,院门关着。正要摸进去,忽见附近也有和尚来回走动,同时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。她急忙隐藏在墙根暗处。

这时小院门开了,灯影里走出两位僧人,每人手中似乎都搬着东西。白如雪心想这么晚了,和尚们搬运东西做什么?见他们出门往东走去,她便悄悄尾随其后。转过钟楼,朝南走出二十多步,又向东走进一片奇花异草簇拥的石板小径,接着又朝南走。绕来绕去,白如雪终于看清,和尚们是奔藏经楼去的。

到了藏经楼门口,前边的和尚放下手里的东西,掏出钥匙开了门,先到里边点着佛灯。后边的和尚跟了进去。白如雪瞅准机会,闪身飘进了门里。好在藏经楼十分宽大,一架一架的经书布满其中,一盏佛灯照不出多大一片光亮。

白如雪躲在阴影里,看两个和尚把手里的东西一本一本放进书架,才知道他们拿的是经书。心想这些和尚也真是用功,三更半夜还习读经卷。

和尚们把经书归置停当,一个放松似的说道:“终于差不多了。”

另一个道:“是啊,这一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,方丈这下该满意了。”

先前一个说道:“等到了那边,再不能让我们做苦行僧了吧?”

后边那个道:“到时候不见得再当和尚。知府大人不是说了嘛,想谋一份公差也不在话下。”

先前一个笑道:“咱们也别只考虑自个那点儿私事。最重要的是,我们从此也可以光宗耀祖,福荫子孙后代了。”

两个和尚边说着边吹熄佛灯,从门口出去,在外边嘎巴一声上了锁。

白如雪听着他们走远,掏出火折点上佛灯,走到刚才和尚们放置经书的地方。取下来看时,原来是《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》《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》等佛经抄本,共分许多卷。白如雪看不懂,也不知道拿回去有没有用,随便取了两本掖在身上。走到窗前,运力将窗扇撑开,飞身下了藏经楼,依旧回小院这边来。

小院的灯还亮着。白如雪躲过放哨的和尚,轻轻掠过墙头,蹲在竹丛下瞭望。然后,她小心翼翼地摸到房根下,纵身上了屋脊。她轻轻揭开一片屋瓦,屋内情景顿时一目了然。

一副宽大的桌案上摆满笔墨纸砚,桌前椅子上坐着一位儒雅的老者。老者正把幾本书摞在一起,对一旁的两个僧人道:“完了,这是最后几部,两位来验看一下吧。”说着端起桌上的茶碗,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口。

白如雪看出这就是刚才送经书的那两个和尚。

二人笑道:“范先生的技艺天下一绝,有什么好验看的。”说着还是翻开书页溜了几眼,又打开旁边一本书比较着,说道,“太像了,不明就里的人,肯定以为这就是真迹。”

白如雪明白了,这位范先生跟吕忌一样,也是一位仿制高手,只不过他仿制的是经书而不是雕像。又想经书不过是拿来阅读的,读完了还回去不就得了,仿制这个做什么?

这时,一个和尚对同伴说:“明道,就剩这几本了,你自己送回藏经楼吧,我跟范先生说几句要紧话。”

明道还没走出屋门,范先生喊道:“长老,你拿错了,这边的才是真迹。”

明道并不理睬,径直出去了。

范先生望着跟前这位和尚,道:“明德法师,明道拿错了,快让他换过来吧。”

明德微笑道:“没错没错,是你看错了。”

范先生拿起一本经书打开,焦急地说:“不可能,我怎么会搞错!你闻闻这气味,都发霉了。我复制的经书只能蒙骗外行,高手一眼就能看出来。”

明德笑道:“高手才有几个?只要把外行蒙住就足够了,范先生不必在意。这些经书多少年也没人看一眼,只是些摆设,不会露馅的。”

范先生瞪大眼睛,吃惊地道:“你们……你们想盗窃寺里的宝书?”

明德不以为然道:“不就是一堆发黄的旧纸么,哪来的什么宝书!”

范先生拍案而起,道:“明德,你好大胆!这些经卷乃玄奘法师亲笔所书,世上就这么几本。七百年前,玄奘从西域取经回来,翻译成各种经论一千三百三十五卷。后来把其中的三十三卷赠送给我们苏州西园寺,作为镇寺之宝。现在你想冒天下之大不韪据为己有,作为苏州人,我决不答应!”

明德讥笑道:“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裱糊匠人,答不答应都影响不了什么。别说这几卷小小的经书,你看见罗汉堂的千手千眼观音了么?那么大一尊雕像摆在那里,每天有无数双眼睛盯着,可谁看出那是赝品?”

“什么!什么!”范先生发狂般惊呼道,“那尊观音是假的?你们好大的胆子,连观音雕像也敢盗窃!哼,身为苏州人,我一定要跟你们斗到底。我自己是没能力,可老百姓不是好欺负的。我要向全苏州的百姓说明一切,当众揭穿你们的丑恶嘴脸!你们会受到应有的惩处!”

明德站起身,呵呵笑道:“范先生少安毋躁。你说得对,这个内幕一旦被揭穿,我们的确是受不了。不过贫僧告诉你,你揭不穿的。你不是苏州人么,正因为你是苏州人,所以从复制完经书的这一刻起,你就要成为一个废人了。不然的话,我也不会对你透露这么多。”

范先生惊恐万状地指着明德,道:“你……你想怎么样?”

明德道:“不想怎么样,刚才那杯茶是你自己喝下去的,我可没灌你啊。”

范先生正在骇然,忽然像憋住气似的,面部涨得青紫。他费力地揉搓着自己的咽喉,但也只是发出一连串的“啊啊”之声。过了不久,他一头栽在地下,口吐白沫,人事不省。

白如雪有心杀死明德,救出范先生,可又想打探更多内情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

正在犹豫不定,明德又道:“放心吧范先生,你只不过将会神志错乱,变成一个傻子,不会有性命之虞的。”

白如雪听了,这才放心,悄悄离开了寺院。

第八回 佛门喋血案难破 傻僧逃命指真凶

听完白如雪的讲述,韩宜可心头豁然明朗。这下子全清楚了,城外那尊雕像是真的,罗汉堂那尊是假的。和尚们加害范先生,盗取西园寺的国宝经书,单凭这一点就可以治他们的罪。

白如雪提到的佛光又令韩宜可心生疑窦。先前纪纲说见到了佛光,大家都不信。现在连对此抱嘲笑态度的白如雪也这么说,这就不能不引起重视了。不过,这么一来,问题又复杂了。要说城外那尊真观音发出佛光尚可理解的话,罗汉堂的假观音怎么也会有佛光?这是怎么回事?

此时天已大亮。韩宜可让白如雪去通知周观政、纪纲他们,立即召集人马,他要在苏州府衙升堂问案。他决定以佛经的事为切入点,循序渐进,揭开西园寺的谜团。

白如雪去了半天,临近中午才和周观政、纪纲赶过来,一同来的还有几名锦衣卫。

韩宜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,问怎么来得这么慢。众人说出来的事情让韩宜可再次陷入雾中:吕忌找到了,他看过城外那尊千手观音了,是假的!

上午白如雪赶回那座宅院时,纪纲也带着五六名锦衣卫回来了。锦衣卫们仅用一夜工夫就找到了吕忌,并把他送了过来。据吕忌讲,他被刺客打昏后,扔到了苏州城外的河里。也许是他命不该绝,经河水一呛,竟然苏醒了。他好不容易爬上岸,只见四下里黑咕隆咚,辨不清东南西北,还以为到了阴曹地府。他又冷又饿,茫然朝前走着,心里巴望着找个人家借宿一晚,吃些热汤热饭。也不知走了多远,天已经蒙蒙亮了,才走上一条大路。四周静悄悄的,人们都还在睡梦之中。正在左顾右盼,他身后忽然来了几个人,正是纪纲他们。

白如雪关切地询问吕忌的身体状况,又买了热气腾腾的饭菜给他吃。吕忌身体并无大碍,吃过饭稍事休息就恢复了元气。他迫不及待地走到观音雕像前,开口说道:“这尊绝对是假的。”

白如雪想起西园寺的情景,正在百思不解,吕忌说:“这尊观音雕像是用十三块香樟木拼接成的,她的裙裾下摆处就有一条缝隙,我们可以刮开看看。”说着掏出一把刻刀,轻轻刮开雕像下部的彩釉,露出拇指大的一块原木。众人围上去看时,果见清晰的纹路上有发丝般细微的一道接口。

周观政等人都放松地笑了,忙活了半天,原来是个赝品。连白如雪也信以为真,认为昨夜在西园寺,明德只是胡言乱语。

韩宜可问道:“那吕忌现在哪里?”

周观政道:“他经历了这场风波,心里惶恐得要命,再也不想在苏州多呆一会儿,此时已经回河南老家去了。”

韩宜可皱眉不语。

白如雪忙替吕忌解释道:“吕先生临走时让我转告大人,恕他不辞而别之罪,希望您有机会到他庄上作客。”

韩宜可并非怪吕忌失礼,只是觉得此事太过蹊跷。那刺客要杀吕忌,为何不在宅院就地解决,偏要先将他劫走又扔进河里,这不多此一举么?一个处于昏迷之中的人,有可能从水里毫发无伤地逃出来么?吕忌为何这么急不可待地匆匆离去?

他放心不下,亲自跑去看了看。果不其然,雕像被刮去了一小块,一切正如众人所讲。

他用指甲在刮皮处细细抠了抠,抠下一点点白色的木屑。他放在鼻子上嗅了嗅,有一股香樟木味,又用舌尖舔了舔,冥想一会儿,说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周观政问道:“什么怎么回事,难道有了新发现?”

韩宜可并不回答,嘀咕道:“莫非这尊才是真的千手观音……”

众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。

韩宜可摇头道:“目前还说不清楚。这样,把雕像先拉到苏州府衙,我们抓紧提审西园寺的和尚。”

众人觉得心里没底,韩宜可所言并不可信。连吕忌本人都说这个是假的,而且事实摆在眼前,你凭什么产生怀疑?这么提审西园寺僧人,未免有些草率。人家根本没偷雕像,这个案子就不能成立,你凭什么审问人家?

大家一时忽略了,就算真的千手观音没有被偷走,可白如雪带回来的佛经却是和尚作案的有力证据。这两本佛经的仿制水平离吕忌差远了,一看就是假的。韩宜可见过玄奘法师的真迹。那是只有学问高深的大家,在历尽世间沧桑之后,才能练出的一种独特腕力,字里行间激荡着挥之不去的茫茫云水与漫漫黄沙,绝非一般的凡夫俗子碌碌之辈所能仿效。范先生可以模仿其形,绝对模仿不了其神。

就凭这一点,完全可以升堂问案。

苏州知府陈宁对韩宜可二次到来似乎并不感到意外,盛情款待之余,腾出衙门大堂供韩宜可办案之用。

一切准备就绪,立即传唤西园寺的明德和尚。

纪纲将明德帶进大堂,明德装作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。直到韩宜可摆出那两本佛经,明德才低下头,承认是自己意欲盗窃镇寺之宝,并下毒加害了范先生。

范先生名叫范瓯,是苏州有名的文物修补专家,最擅长仿制书籍字画之类。据明德交代,早在三年前,他就有了偷梁换柱盗取佛经的预谋,但他开始并没打算请范瓯参与如此见不得天日的勾当,因为范瓯是苏州人,一来容易走漏消息,二来说不定他发现个中玄机后会极力反对。可是,仿制经书的人才十分稀缺,跑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。最后明德心生毒计,决定等完成仿制后,立即将范瓯弄成傻子或者干脆杀人灭口。就是说,自从范瓯进了西园寺,其悲惨结局就已经注定了。

韩宜可骂道:“好歹毒的秃驴。身为佛门弟子,竟然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!”又问道,“明德,本官有一事不明。你只不过是西园寺一名普通的执事僧人,没有一手遮天的本事。那么,是谁指使你盗取经书的?”

明德跪在地上,合掌答道:“韩大人,出家人不打诳语,并没有谁指使贫僧,这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。”

韩宜可道:“你与僧人明道一同参与本案,又有其他和尚巡逻护卫。这么大的动静,难道瞒得了寺里的其他人?”

明德毫不客气道:“大人的目的,无非是想让贫僧指证方丈大师,用意不能不算阴狠。可是贫僧告诉你,此事与慈惠大师毫无牵连,你不必含沙射影。”

周观政喝道:“大胆秃驴,竟敢如此顶撞当朝大员,该当何罪!”

明德平心静气道:“佛家讲究众生平等,无论是高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,抑或飞禽走兽、蝼蚁蚊蚋,都是一样的生命。”

韩宜可挖苦道:“好一个众生平等!那范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你们居然下如此毒手,难道这就是你说的众生平等?”

明德无言以对,便低头不语。

韩宜可大声道:“明德,你到底交不交代。如果你冥顽不化,休怪本官对你大刑伺候!”

明德仍不开口。

韩宜可正要动刑,忽见明德嘴里动了几下,“噗”地喷出一口鲜血。众人吃了一惊,低头看时,地上掉了半截血淋淋的舌头。

韩宜可大怒道:“好个死不悔改的贼和尚!你以为咬掉舌头不能说话,本官就拿你没办法了吗?来呀,给他嘴里敷上止血药。明德,你想死没那么容易,本官命你把知道的一切都给我写出来。来人,给他笔墨。”

话音未落,只见明德举起双手,拼尽全力朝地上砸去。一声闷响之后,他的两手血肉模糊,筋骨尽断,当场昏死过去。

众人惊得目瞪口呆,大堂内出现了短暂的冷场。

韩宜可无奈地愣了一会儿,命人将明德抬下去救治,又对纪纲道:“速去传唤明道等人。”

纪纲带人去了不大一会儿,一名锦衣卫惊慌失措地跑回来道:“不好了韩大人,西园寺出大事了!您快去看看吧!”

韩宜可又吃了一惊,只好暂时中止审案,匆匆忙忙出门上轿,去了西园寺。陈宁和一班府衙官员也跟在后边。

西园寺已被纪纲带人封了门,门口拉起一道长长的警戒线。见韩宜可等人到来,纪纲忙头前带路,一边汇报看到的情况。刚才他和吴讷开西园寺拘押和尚明道,到了寺门外,却发现山门紧闭。门外已聚了不少等待进寺上香的善男信女,据众人说,西园寺往常开门很早,有时候天刚亮门就开了。

纪纲感觉蹊跷,又担心耽搁久了影响审案,便翻墙进去。奇怪的是,里边连守门的也没有,也听不见和尚们诵经之声,整个寺院鸦雀无声,像一座死寂的荒宅。纪纲越往里走越是纳闷,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。等来到最后边的住宿区一看,不禁毛骨悚然:和尚们全死了!

住宿区分为不少的院落,平时和尚们饮食起居都在此处。韩宜可刚走进第一个小院,立即闻到一股血腥味。抬头看时,院子当中趴着一具和尚的尸体,地下是一摊发黑的血迹,边缘部分已经干结。和尚左手五指掉了四根,指头散落在身后。脊背上两道深深的刀伤,一短一长。脑袋上一条四寸来长的伤口,这是致命的一刀。

僧房门外花丛处又是一具尸体,这个样子更惨,脖子齐刷刷断了半拉,脑袋歪在一旁。

走进屋里,僧床上平躺着一具尸体,面部被砍得一团糟。这个和尚应该是在仰卧时被杀死的。靠屋角处一具尸体呈蹲坐姿势,显然是负隅顽抗时被杀死的。

从院里出来进入第二个院子,也有四个和尚被杀。第三个院里是五个,第四个院里是三个。

来到第五个院子,忽然听见一片呻吟之声。韩宜可疾步走进僧房,只见地上、僧床上东倒西歪躺着四个和尚。有的已经奄奄一息,有的正在痛苦地呻吟。这四个和尚舌头和十指都被割掉了,扔得地上到处都是,令人不寒而栗。房梁上悬挂着两具尸体,看样子像是上吊。第六个和第七个院子也是如此。第八个院子跟这里差不多,只是有一个和尚静静地坐在椅子上,一言不发。连问了他好几声,毫无反应,看样子是个又聋又哑的呆傻和尚。

韩宜可急忙命人安排郎中,对一息尚存的实施紧急抢救。

來到方丈室,发现慈惠大师已经圆寂了。他死得很安详,袈裟干净整洁,坐在蒲团上犹如一尊佛像。面前摆满了香烛纸马和各种瓜果供奉。

昨日还是香火旺盛的西园寺,一夜之间遭了这样的灭顶之灾,众人无不伤感叹息。

这是谁干的呢?如此血腥的惨案,绝非一人所为。

周观政认为这是寺外多名杀手联手作案,韩宜可却道:“绝对不是。”

周观政道:“何以见得?”

韩宜可道:“很简单,和尚们有的被杀死了,有的只是割去了舌头和十指。要是他杀的话,何必留下几个活口呢?”

周观政点点头,道:“不是他杀,难道会是自杀?也不像啊!”

韩宜可没有直接回答,望望众人,道:“从现场的血迹看,这些和尚是昨夜遭到毒手的。昨天我们刚刚抓捕了明德,当晚寺里就出了这么大的凶案,你们不觉得其中有很大的关联么?”

纪纲插话道:“大人是说,明德被抓之后,西园寺的和尚们害怕受到牵连,才自寻了短见?他们是畏罪自杀的?”

周观政道:“不可能,从死者的伤口看,明显就是他杀。自杀的话,伤口怎么会出现在后背上?”

韩宜可看着周观政道:“老周,我问你,假如是你作案的话,你是用最快的速度杀死和尚们呢,还是拖泥带水将他们折磨而死?”

周观政道:“当然是越快越好。时间耽搁越久,越容易暴露。”

韩宜可道:“可是从现场看,有的和尚是被三刀两刀快速解决的,而有的却是被割掉舌头,砍断手指,似乎是想让他们慢慢死去。杀手这么做的目的何在?”

众人都低头深思,却想不出所以然来。

韩宜可道:“他杀的说法显然行不通。”又思索着道,“无论怎么说,有一点可以肯定,西园寺一定深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。而这个秘密,需要大家共同维护。在这个前提下,我们不妨做出几个假设。其一,关于如何维护这个秘密,和尚们形成不了统一的意见。有的愿意四散逃跑,有的坚决反对。不想逃跑的担心另一部分人出逃后泄密,不得不下手将他们杀死。而自己为了防止那个秘密从自己这里泄露出去,便自断了舌头和手指。其二,也许开始这些和尚谁也没打算死,只要自断了舌头和手指,那个秘密就不会泄露。可是临到动手的时刻,由于一部分和尚胆小心软,下不了手,临阵脱逃想要溜掉,才被另一部分和尚杀死的。其三,也有可能是一部分和尚有了投案自首的迹象,另一部分当机立断杀死他们的。”

众人望着韩宜可,道:“大人的意思是说,整体上看,这些和尚既不是自杀,也不是他杀,而是自相残杀。”

韩宜可道:“对,依我看他们就是自相残杀。如果从伤亡者个体的角度说,一部分是他杀,一部分是自残。”

吴讷顺着这个思路分析道:“无论是杀人还是自残,他们的目的就是维护那个秘密,防止它泄露出去。那个秘密是什么?难道是千手观音?”

周观政道:“可是,千手观音的真假到现在尚未辨明,他们却又是杀人又是自残,未免心急了些。这又不是赶酒场子,着什么急呀?”

纪纲道:“难道周大人忘了明德,他不是也自残了么?也许他早在被捕之前,就与其他和尚有了这么个约定。”

吴讷道:“可是,那尊千手观音并没有被损坏,即便是事情败露,顶多以盗窃文物之罪将他们发配、流放或者充军,构不成死刑。他们何必用如此极端的手段对待自己呢?”

韩宜可表示赞同,道:“说得好。如果单纯是为了千手观音,他们不会这么做的。这背后肯定还有着更大的秘密!”

周观政道:“那会是什么,莫非是为了包庇慈惠大师?慈惠是佛教界著名的高僧,他的荣誉不容亵渎。为了维护慈惠大师的清誉,弟子们不惜押上自己的性命,也要极力将他洗脱干净。”

韩宜可连连摇头,道:“第一,慈惠大师身为西园寺方丈,寺里出了这么大的案子,他的名誉无论如何是保不住了,因此也就没必要采取这种手段。第二,慈惠大师是先于众僧死去的,这从他面前的供品可以看出来。如果他死在和尚们之后,就不会有人摆放供品了。”

众人又一次陷入迷茫,这些和尚到底想干什么呢?

正在这时,大雄宝殿后方的僧人住宿区突然浓烟滚滚,燃起了熊熊大火。韩宜可急忙率众人赶过去,只见一个和尚浑身冒火跑了出来。和尚两手不住地乱扑乱打,口中却喊不出话来,只是发出奇怪的“呜呜”之声。众人赶紧找来水桶水盆,往来不停地扑火,忙作一团。那个身上着火的和尚发现有人来救自己,反倒转身朝火光冲天的房屋中跑去,眨眼间就淹没在火海里。

好不容易将大火扑灭,众人把那个和尚抬出来看时,原来是那个聋哑僧人。这场大火无疑是此人放的,因为现场除了他,再无一个能动弹的和尚。

众人感叹道:“西园寺这下算是被斩草除根了。唉,到底是谁主导了这场惨剧?”

韩宜可焦虑道:“只怕这个案子要成为一桩历史悬案了。死的死,残的残,找不到任何证人,一切都只靠推测,这样的案子只能搁浅。”

周观政愤愤地道:“这些臭和尚,他们自己胡作非为,干些鬼鬼祟祟的勾当,却苦了这座寺院。好好的一座西园寺,从此蒙上了一层不光彩的阴影,还连累陈知府。唉,陈知府这么个好官,恐怕要为此案受到皇上责骂了。”

刚说到这里,一个微弱的声音忽然说道:“我知道。”

众人循声望去,不知何时人群外围站了一个邋里邋遢的僧人,正眼含恐惧地望着韩宜可。僧人身后跟着个肮脏不堪的疯子,疯子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布兜,里面露出一沓凌乱的宝钞来。

白如雪一眼认出这个疯子就是范瓯。不用说,定是和尚们把好端端的范先生残害成这样,觉得愧疚,才送给他这些宝钞作为补偿的。

韩宜可看着那僧人面熟,回想一会儿,才认出正是那个打杂的傻和尚,名叫悟能。

大家颇感意外,想不到西园寺遭此劫难,居然还有幸存者。

韩宜可走过来,冲着悟能双手合十,郑重地问道:“悟能师父,你知道什么?”

悟能显出很腼腆的样子,先低了头,又侧脸指着僧房的方向,说道:“这些和尚都是茶陵县的,跟陈知府是老乡。他们……”

不等悟能说完,韩宜可早已恍然大悟,道,“噢,我明白了!”迫不及待地喊道,“陈知府,原来你……”可是在人群里寻找陈宁时,哪里还有他的影子?

第九回 百变知府惶急遁 画蛇添足破绽留

韩宜可大叫:“不好,陈宁畏罪潜逃了!”

众人还没回过味来,怎么转眼间又有了陈知府的事了?韩宜可顾不得解释,命大家立即追赶陈宁。

此时,周观政、吴讷、白如雪、纪纲和几名锦衣卫都在场,苏州府衙的官员们也有不少跟了来。听见韩宜可喊追,一时都不知所措。谁也没看见陈宁几时离开的,往哪儿追呀!出了寺院,只好分头追击。

韩宜可把西园寺这边的事交给两名苏州官员,自己和周观政急匆匆回了苏州府衙。

刚到门口,一群捕快已闻风而动,集中在府门外待命。他们心里清楚,自己虽然身为陈知府的下属,但陈知府既然出了事,他们肯定会被派出捉拿陈知府。这是公门中的规矩,由不得自己,哪怕是他们对陈知府感情深厚。

韩宜可考虑一下,留下几个听用,其余人立即封锁四门,协同白如雪他们追查陈宁的下落。

正在这时,大门洞里走出来一位贴书模样的后生。韩宜可问他可曾看见陈知府,贴书皱眉想了想,道:“刚才好像去了后院他的住处。”

众人闻听,忙随韩宜可奔向后院。可是,里里外外搜查了几遍,都没有陈宁的影子。四周的围墙一丈多高,又有杂役不时地进进出出,陈宁一介文官,不可能翻墙而过,再说墙上也没有丝毫攀爬过的痕迹。

一名捕快忽然疑惑地说:“刚才那个贴书是谁呀?怎么以前没见过。”

捕快们受到启发,也纷纷狐疑起来。大家在此供职多年,从不认识那个贴书。

韩宜可懊悔地一拍脑门,道:“那个贴书就是陈宁!”

周观政道:“不会吧,陈宁四十多岁了,那个贴书不过二十来岁。众目睽睽之下,还能辨识不清?”

韓宜可道:“你们忘了?陈宁精通魔术,八成是他伪装潜逃。”

捕快们这才惊呼道:“对,陈知府曾经在酒后卖弄本事,装扮成一位漂亮姑娘,阖府上下无人能认出。”

事不宜迟,立即追赶那名贴书。捕快们只有几个小头目配有马匹,其余全是徒步。事出紧急,韩宜可和周观政把自己的坐骑让给了他们,命他们火速追赶,务必将陈宁捉拿归案。

剩下两三名捕快,陪着韩宜可步行。

从府衙后院出来时,迎面一名杂役过来,看见韩宜可却慌忙躲开了。尽管韩宜可没看清对方的整个面部,但还是从他的侧面及体型上认出,那人是侯二孩。韩宜可有些纳闷,侯二孩前些日子还告陈知府的黑状,为何转眼就成了知府衙门的公差?

不过他来不及多想,匆匆出了府衙,抓紧往城门那边赶。一名捕快担心累着了韩宜可,去街边征用了一辆马车,众人都上了车。赶车的老头不情愿,韩宜可说可以给他三倍的车钱,老头这才催动了辕马。

到了城西门,白如雪正和一群捕快盘查过往的行人。

韩宜可道:“要仔细注意贴书模样的人,尤其要防止陈宁再度伪装。”

捕快们每检查一个行人,都去他的面部摸一摸,看有没有戴什么面具。

与此同时,纪纲、吴讷他们和众多捕快、皂隶在全城展开了拉网式大搜捕。这样搜查了半天,始终不见陈宁的踪影。

韩宜可寻思,陈宁在苏州为官多年,熟人颇多,很有可能混在百姓群里逃走了。

为了防止万一,留下周观政、吴讷等人继续在城内搜查,自己带领白如雪和纪纲出城追赶。

追出一百多里地,天色黑了下来。一捕快说前边到了吴县境内。韩宜可心里开始犯嘀咕,追了这么远,并未发现陈宁的踪迹,莫非追赶的方向不对,陈宁从另一条路逃走了?或者他还躲在城里?

说话间进了县城。

韩宜可道:“天色已晚,我们先找家饭馆吃些东西,顺便合计一下追查陈宁的办法。”

话音刚落,路边有人喊道:“那边可是韩宜可韩大人在说话?”

韩宜可听出是周忱的声音,当即答應了。

周忱和彭占祺、袁可立过来,大家一一见过。

韩宜可问道:“你们去陈宁老家调查的情况如何?”又担心周忱说话啰唆,特别强调他拣主要的说。

周忱慢吞吞地思考了一会儿,打了个腹稿,才开口道:“那天我们奉大人之命赶往湖南省茶陵县火岭庄,一路上饥餐渴饮,马不停蹄,走了五天才到达目的地。”

韩宜可打断道:“这个不说也罢,说要紧的。”

周忱想了想,道:“在火岭庄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。村民们很是淳朴,也很热情。提起陈宁陈知府,无不竖起大拇指,交口称赞他是个好人。没有官架子,很重乡情,对乡亲们一视同仁。无论是谁到苏州去找他,他都像对待亲人一样热情款待,时不时还给村里老人小孩捎回些礼物。村里没有不念他好的。”

周忱总这么繁琐,这种秉性不好改变。韩宜可只得耐着性子往下听。

周忱继续道:“因此,根据调查结果,我们三人一致认为陈宁没什么问题,那几尊雕像大概不会跟他有关。”

韩宜可听了一肚子火,你讲了半天,等于啥也没说。正要发作,周忱又道:“可能是由于陈宁的关照,火岭庄一带的百姓生活看上去还不算太差。别处的老百姓都穿布衣,那里的百姓们有的穿上了绸缎。”

这句话引起了韩宜可的注意。他记得陈宁讲过,自己的家乡土地贫瘠,乡亲们生活十分艰难。周忱所讲与此大相径庭,这是怎么回事?就算陈宁乡土观念深厚,倾其所有接济乡亲,也不至于改变他们的生活水平呀!于是他问道:“你们在火岭庄发现什么特别的情况没有?比如说肥沃的农田、规模较大的矿山,或者是造纸厂、陶瓷厂之类。”

彭占祺答道:“没有,火岭庄到处是荒山秃岭,庄稼少得可怜。厂矿之类更是无从谈起,因为那里根本没有矿藏。”

韩宜可越发感到纳闷,这么个穷乡僻壤,哪来钱讲究吃穿?

袁可立随口说道:“火岭庄原来是五岭村组成部分之一,那个村分为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五个小村庄,合称五岭村。靠近水岭庄那边,正在修建寺院。”

韩宜可问道:“修建什么寺院?”

周忱说道:“我们回来时路过水岭庄,那里正在大规模兴建寺院,雕梁画栋,亭台楼阁,石碑长廊,山环水绕,都快赶上苏州园林了。”

韩宜可一激灵,迫切地问道:“是谁出资修建的?”

周忱不明白韩宜可为何如此在意这个,说道:“听路边的行人议论,好像是哪位乐善好施的富商,听说那块地方是风水宝地,才动了这个念头。这跟案子有关系吗,韩大人?”

韩宜可不直接回答,却吩咐道:“周忱,你们三个火速赶回五岭村,尽快查清那位富商的背景。要快!”

三人心里暗暗叫苦,这才刚从那边赶过来,又得返回去,太麻烦了。可是他们又不敢违拗,只好赔笑说:“我们都饿得眼冒金星了。”

韩宜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,说道:“只顾说话,把肚子的事也给忘了。恐怕大家都饿了。好吧,我们先在这里休整一晚,明天一早各自上路办自己的差事。”

说完,他就要招呼车夫一块去用餐,可是回头才发现,那个老车夫早已不知去向。几个人四处呼喊了一阵,听不见回音。

韩宜可猛然一拍脑门,道:“坏了,那个车夫就是陈宁!赶快找!”

周忱三人听不明白,韩宜可让他们别多问,只管找刚才那个老车夫。

周忱道:“是那个戴着草帽,花白胡子的老头吗?方才说话时,我见他独自下了车,以为他是去方便,也就没在意。”

韩宜可急道:“他就是苏州知府陈宁化装的,还不赶快去追!”

一群人顾不得饥饿劳累,分散开来到处搜索。韩宜可和白如雪转了几条街巷,一无所获。

韩宜可懊丧地说道:“都怪我太过大意,跟着陈宁一块跑了大半天,硬是没有想到那个车夫就是他。唉,可气!”思考了片刻,又看看白如雪和周忱道,“这样,周大人,你和彭占祺、袁可立仍旧赶往五岭村。路上不必着急,慢慢赶去就行了。到那里守住火岭庄的村口,等我前去处理。白姑娘跟你们一起前去,路上注意四周的动静,防止陈宁发生意外。我先回苏州调查一些事情,随后就赶过来。”

白如雪答应了,却不无顾虑道:“那陈知府技艺高超,手段独到。我追他容易,只是怕认不出他来。”

韩宜可道:“无妨。西园寺的血案他脱不了干系,现有悟能和尚作证。事情已经暴露,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,一味逃跑不是办法。陈宁是个聪明人,不会想不到这一点。我估计他想赶回老家安排什么事情,等料理完后事,也许会投案自首。一切等到了五岭村自会真相大白。让你跟去,只是为了防止万一。我担心陈宁另有同伙,万不得已杀他灭口,那就更难破案了。你要千方百计确保他的安全。”

白如雪微微点了点头。

据悟能和尚说,他曾无意中听见寺里僧人议论,他们都是湖南省茶陵县五岭村的。从很小的时候起,为了摆脱贫困,谋生糊口,先后走上了出家這条路。慈惠大师来西园寺接任方丈后,悄悄把他们从各地的寺院里要了过来。慈惠大师也是五岭村人。其他和尚被慈惠大师以种种善意的借口,送往外地寺院。苏州籍的僧人就是在此期间离开西园寺的。那些和尚去外地能够升职,无不欢天喜地,带着对慈惠大师的感激走了。就这样,西园寺的僧人全部被五岭村的人替换了。悟能因为又蔫又傻又懒,没人在意他,才留了下来。

有天夜里,悟能起来小便,忽然听见罗汉堂那边动静很大,就悄悄踅了过去。他看见和尚们把千手千眼观音的雕像抬了出来,装进一辆巨大的马车上。然后盖上棉垫,再用大木箱盖住钉牢。之后又往另外两辆马车上放了疯僧和济公的雕像,也盖上棉垫,拿木箱盖上钉牢了。

等收拾停当,只听慈惠大师说:“镖局的人到了没有?”

明德答道:“到了,都在怡红(逢)楼待命呢。”

慈惠大师说了一声“罪过”,对明德道:“告诉他们,无论如何不能打开木箱,否则全部运费一笔勾销,他们还必须加倍赔偿。”

明德道:“师父放心,镖行的规矩很严,决不会开箱探看的。明智以前干过镖师,对此很清楚,他的话不会有错。再说我们在运费之外,又暗中给了镖师们每人二百两银子,不怕他们不守信用。”

慈惠大师道:“明智现在何处?”

明道插嘴道:“他找赣江上的水匪头目去了,估计三万两银子,能把道路买下来。”

慈惠大师沉吟一会儿,道:“水匪们靠得住么?”

明德答道:“应该没问题。明智从前与他们常打交道,说盗亦有道,谈妥的约定一般不会违背。倘若他们真敢出尔反尔,镖局那些人也不是吃素的。”

慈惠大师道:“半路上如果有官府的人盘查,就让镖局的人声称是往峨眉山运送佛舍利的僧人。佛舍利不能见光,必须密封保存,这么说官府就不会开箱查看了。这一点对镖局的人交代好没有?”

明德道:“都说好了,镖师们已经剃了光头,把我们送去的僧衣也接收了。等到四更时分,他们就过来接镖。”

慈惠大师又对众僧讲道:“成败在此一举,希望大家各尽所能,把这件事务必办得滴水不漏。陈大人说了,等事成之后,如果你们想继续当和尚,都可以在观音禅院做执事僧。如果还俗的话,想升官也行,想做生意发财也行。总之,我们就要脱离苦海了。”说完独自走了。

其他和尚留下来照看马车佛像,一个个都欢欣鼓舞的样子。

次日,悟能专门跑到罗汉堂看了看。他以为里边已经没了千手观音,不想还端坐在那里,疯僧和济公的雕像也都还在。悟能觉得纳闷,不过也不很在意,这又不关自己的事,所以就忘了。

西园寺出事的那天晚上,他正在花圃那里睡觉,疯子范瓯来他这里胡闹。他赶了范瓯几次赶不走,瞌睡劲也过去了,就陪着范瓯在寺院里玩耍。跑到住宿区时,忽然听见有人在哭。走近了一听,原来是明道在骂人。只听他说道:“你们这帮没骨气的东西,开始说得好好的,事到临头就打起了退堂鼓。告诉你们,明德师兄被韩宜可抓去了,我们的事情就要败露。刚才慈惠大师也圆寂了。为了保住陈知府这张王牌,我们必须割断舌头和双手手指。韩宜可一旦问到我们头上,就算想说也说不出来,想写也写不出来,看他有什么办法。陈知府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。为了我们的计划,大家难道连这点儿痛苦都受不了吗?”

几个和尚哭泣着说:“明道师兄,我们不是怕疼。可是,一旦没了舌头,没了双手,不能说话,不能干活,我们还怎么活下去呀?别说是当官发财,就连吃饭都成了问题,那简直比死了还难受!”

内中一个和尚道:“明道师兄,我觉得韩宜可未必会审问咱们。真到了审讯我们的时候,我们再断舌断手不就行了吗?”

其他人纷纷随声附和,都要求暂缓一缓。

明道停了一会儿,缓和了语气道:“这样吧,风声还不太紧,你们几个分组讨论讨论,到底该怎么办。等到天亮,必须统一意见,我在这里等你们回话。”

那些和尚回屋不大一会儿,突然传来一阵阵惨叫。只听明道大骂道:“我最看不起你们这些没出息的东西,不想残废就只有死路一条。你们给我去死吧!”接着又是一阵刀剑之声,和尚们的惨叫不绝于耳。

悟能趴在地上朝里望了望,原来是明道带着另一群和尚在大开杀戒。杀完之后,明道他们各自回了屋。从里边传出的叫声可以听出,他们都开始自残了。有两个和尚说这样活下去生不如死,干脆上吊得了。就这样,才酿成了这场惨案。

此时周观政、吴讷、纪纲他们都回来了,听了悟能的讲述,都表示怀疑。悟能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,能表述清楚吗?

韩宜可道:“悟能虽然表达能力有限,但看神情他并不傻,只是智力比常人低一点儿而已。他的意思已经表述清楚了,基本可以相信。看来这是一件合伙盗取雕像和经书的大型盗窃案。由于事情败露,为保护案件的核心人物陈宁,才引发了盗贼内部自相残杀的血案。唉,这伙人偷盗这么大的雕像,难道只是为了慈惠说的那个观音禅院么?”联想到周忱所说水岭庄在建的寺院,估计那就是所谓的观音禅院,又说道,“可是,观音雕像如此巨大,就算他们偷了去,也无法藏匿。他们就不怕东窗事发吗?”

周观政道:“不管怎么说,西园寺血案告破了,也算是大功一件。想不到一个傻和尚也能起作用。要不是悟能,这个案子就永远查不出真相了。”

这时,一名锦衣卫进来报告,说护城河里发现一具浮尸,已经抬到了府门外。

韩宜可出门一看,立即认出是吕忌。尽管吕忌的尸体被泡胀了,浮肿得像吹起来的死猪,但那漂亮的五官仍然清晰可辨。大家无不深感意外,吕忌不是回老家了么,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

韩宜可仔细查看一遍,吕忌身上并没有伤痕,看样子不像是被人杀死的。他的右手张开,左手却紧紧地攥着,似乎藏着什么东西。韩宜可心里一动,急忙蹲下身子,好不容易才把那只手掰开。吕忌手心里是一小团皱巴巴的东西,像纸又不是纸,像白绫又不是白绫。韩宜可端详了好一会儿,才想起这是一张从竹子内壁取下的薄膜,也就是吹笛子用的笛膜。薄膜上画着一些花纹,由于时间久了浸了水,看不太清楚画的是什么。

大家猜来猜去,纪纲忽然道:“好像是画的木纹,跟千手观音刮开的部分有点儿相似。”

那尊千手观音雕像就停在院子当中,韩宜可拿着薄膜来到雕像前比对一番,果然十分相似。他心里豁然开朗,喊道:“快拿热水来。”

捕快打来一盆温水,递到韩宜可面前。韩宜可用手指蘸上水,在雕像被刮开的部分细心轻拍了几遍。等那部分完全被水浸透,伸出指尖沿着边缘轻轻一刮,居然揭下来一张同样的薄膜,下面露出了雕像的原貌。他不禁说道:“上次在城外我就觉得这块刮痕什么地方不对,似乎有一点儿黏胶的味道,原来这个所谓的刮痕是贴上去的。”

众人忍不住一阵惊叹,这手艺实在太精妙了,弄得跟真的一模一样。

韩宜可对周观政等人道:“很显然,你们后来见到的那个吕忌,肯定是陈宁假扮的。也只有陈宁,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个薄膜贴在雕像上,而我们都浑然不觉,信以为真。”

吴讷道:“如此一来,绑架并杀害吕忌的凶手也必是陈宁无疑了。”

纪纲附和道:“对,定是那陈宁绑架了吕忌,逼迫他造出了这张木纹般的薄膜,然后又杀人灭口,害了吕忌的性命。”

众人纷纷同意这个看法。

韩宜可却低头沉思道:“还有一点搞不明白,以白如雪的轻功,陈宁不可能从她眼皮底下逃脱,他是怎么甩开白姑娘的呢?”

周观政道:“估计是先用那块黑纱引开白姑娘,然后从别的路上逃走的。”

韩宜可不由得笑起来,道:“那块黑纱又没长翅膀,却在白如雪前边跑了几十步远。难点就在这里,它是怎么跑出去的……”

周观政道:“这个陈宁,他怎么会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,跟妖怪似的。”又说道,“我就不明白,他明明是个好官,上次来我们大家也都看到了,可他为何偏偏要在西园寺雕像上做文章呢?这下倒好,一着不慎,满盘皆输,从一个百官楷模,转眼间要成为阶下囚了。唉。”

第十回 看账册触目惊心 听身世潸然泪下

韩宜可询问苏州府的官员们:“在你们看来,陈知府是好官还是赃官呢?”

同知王开复道:“卑职作为陈知府的副手,说句实在话,陈知府对下属的要求未免过于严格,有时候简直近乎苛刻。别说其他人,就是我这个二把手,也必须准时上下班,迟到早退一小会儿都不行。就这还常常加班加点。公务中出现一點儿差错,都要受处理,轻者全府通报,重者赶出苏州。吴江县曾有一位知县因贪酒误事,错把李家的几棵树木判给了张家。陈知府调查清楚后,毫不留情上报朝廷,硬是把那位知县撵到了外地,谁说情都不管用。还有本衙的一名推官破了一桩诈骗案,收了受害人不到二十贯的谢礼,就被免了职。

那位推官办案认真,兢兢业业,深受陈知府的器重,还落了这样的下场,换成别人可想而知。陈知府常说,百姓生活无小事,任何差错都可能影响朝廷的声誉,来不得半点儿马虎。而作为公门中人,干好本职是天经地义的,没有理由接纳当事人的谢礼谢金。总而言之,从百姓的角度看,陈知府是个百分之百的好官。而从我们这些下属的角度看,并不喜欢他,因为跟着他太苦太累。”

韩宜可对王开复的坦率颇为赞赏,含笑说道:“以王同知的观点,怎样才能成为既受百姓拥戴,又受下属欢迎的好官呢?”

王开复不假思索道:“公正、廉洁、平易近人。既要勤奋敬业,又要有人情味。公职人员也是人,是人就会有各种缺点,就难免出现错误。要允许他们出错,出了错及时纠正即可,没必要一棍子打死。”

韩宜可点点头,道:“陈知府的做法是有些偏激,不过从大局来说,完全是个称职的好官。当然,你王同知说的也颇有道理,本官深受启发。”又望着苏兴吴道,“苏照磨,你作为苏州府的财务总管,有没有发现陈宁本人的一些事情,比如贪污受贿之类。”

苏兴吴脱口答道:“没有,绝对没有。”说完又眼神慌乱地把头扭到了一旁,继而又回过头来望望韩宜可,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
韩宜可料想苏兴吴必有难言之隐,将众人打发开,带着苏兴吴一人回到屋里,说道:“苏照磨,陈宁的事情已经败露,谁都保不住他了。等他被捕之时,肯定会交代出所有的罪行。如果你知道些什么,最好提前说出来,没必要再替他隐瞒。否则,到时候你会后悔的。”

苏兴吴犹豫片刻,忽然跪下道:“韩大人饶命哪!”

韩宜可预感到另有重大案情被发现了,盯住苏兴吴道:“讲。”

苏兴吴爬起来,跑进后堂,不一会儿搬出一摞厚厚的账簿,放在韩宜可面前,说:“韩大人,卑职不敢骗您。苏州府的账册都是双套的,一套记录着真实的田亩钱粮,一套是虚构的数字。请您过目。”

韩宜可坐下来,粗略地把账册翻了一遍,发现两套账目大相径庭。苏州府土地面积一本上写的是二百万亩,一本写的是一百六十万亩。当年粮食产量一本是六亿斤,一本是四亿八千万斤。当年钱款收入一本是一千万贯,一本是九百八十万贯。

“你们准备两套账册,无非就是为了瞒报钱粮,好自己从中渔利。”韩宜可放下账簿道。

苏兴吴连忙跪下道:“大人明察,这都是陈知府的指令,卑职不敢不从。”

韩宜可思考着说道:“朝廷每三年派员到各地丈量一次田亩。我就纳闷了,你们苏州府的田亩数量,自有土地普查官员登记在册,难道这也能弄虚作假?”

苏兴吴解释道:“土地调查官员负责的并非一个苏州府,而是要调查许多府县,登记的账册堆积如山,哪能记得清楚?陈知府就是抓住了这一点,提前准备一套假的账册。等上级官员调查完毕后,趁着吃饭的机会来个偷梁换柱,用假账册把实际的账册调包。那些官员早已喝得晕晕乎乎,哪顾得上再一一审核,再说也没这个必要。说句实话,不是我糟践那些官员。他们说是下来丈量田亩,其实谁肯跋山涉水受苦受累,真的拉开尺子丈量呀?他们全是拿眼睛丈量的,也就是个大概数。不过,他们这个数字却具有权威性,是所谓的官方数据,是最真实可靠的。就这么着,我们的假账被他们带走,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各地账册混在一起,进入了省一级账册。估计回到京城,这些账册就直接交到了户部,而我们苏州府的假数据也就成了记录在案的真实数据。”

韩宜可轻声骂了一句:“好狡猾的伎俩。”又说道,“据我所知,户部每年考校钱粮,各地都会出现误差。你们苏州府的假账册混了进去,是不是就不会有误差了?”

苏兴吴道:“大人您没搞清楚,丈量田亩与考校钱粮是两个不同的概念。前者三年搞一次,后者每年搞一次。后者的数据是户部根据经验冒填的,是瞎估计,误差肯定会有的。正因如此,我们的假账册永远不会露馅。”

韩宜可思索一会儿,才明白其中的道理,然后问道:“你们隐瞒了这么多土地钱粮,那余出来的款项去了哪里?是不是都被你们贪污了?”

苏兴吴突然哭求道:“卑职恳求大人救我一命,今后卑职誓死效忠大人,甘愿为您当牛做马,赴汤蹈火!”

韩宜可从椅子上直起身子,看着苏兴吴,道:“你有话尽管直说。”

苏兴吴追悔莫及道:“卑职先后贪污了十五万贯,只要大人肯饶过我,我情愿把赃款全部交出来。大人千万别要我的命呀,我不想死呀!”

韩宜可心想,十五万贯,依着皇上的脾气,不把你满门抄斩就不错了。你还想活命,简直是笑话!

为了稳住苏兴吴,韩宜可答应道:“好吧,本官会酌情办理的。现在我问你,陈宁在苏州任职已经六七年,你们瞒报的钱粮应该是个惊人的数字。而你只得到十五万贯,莫非其余的都被陈宁独吞了?”

苏兴吴道:“这个卑职的确不太明白,只知道陈知府家乡曾多次来人,每次临走都要大包小包带回去很多东西。其中是不是藏有钱钞,卑职就无从知道了。”

韩宜可点点头,继而又问道:“陈宁平日与慈惠大师来往多不多,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利害关系?”

苏兴吴回忆着说道:“如果不是悟能和尚说出他们是同乡,卑职还真不知道他们有这层关系。我只知道陈知府原来并不信佛,可是后来慈惠大师进了西园寺,不知为何他就成了虔诚的佛教徒,三天两头往寺院里跑。特别是西园寺,他几乎成了那里的常客,有时候晚上也去寺里进香。至于二人之间存在什么利害纠葛,卑职不得而知。”

韩宜可长长地出了口气。到这里陈宁的犯罪事实基本清楚了,只要抓住他本人,本案就算告破。

茶陵县地处湘赣边界、罗霄山脉西麓,因陵谷多生茶茗而称茶乡。炎帝神农氏曾在这里教民耕织,死后葬于茶乡之尾,故称茶陵。五岭村位于茶陵县东北部的荒山丘陵地带。这里土地瘠薄,茶叶少得可怜,百姓生活远不能与其他村镇相比。

韩宜可带领周观政等人来到火岭庄,余敏、门达、许显纯也在这里与周忱会合,正一块等候韩宜可。那个叫明智的和尚已经被抓到。据余敏汇报,他们是在杭州附近发现明智的。当时明智正由茶陵县前往苏州寻找押送雕像的镖师。明智交代说,他就是负责在茶陵接镖的人。由于过了期限,仍不见镖局的人到来,故此沿路去找寻。走到闲云庵,才从尼姑们口中打探到镖师被杀的消息。余敏他们经过闲云庵,听尼姑说曾有一个形迹可疑的和尚来过,便加紧搜捕,最后在杭州郊外抓住了明智。从明智口中还了解到,他与明道和尚是五岭村之一的金嶺庄人。以前二人都曾做过山贼,后经慈惠大师点化才半路出家的。为了掩人耳目,谎称是镖师出身。

出乎意料的是,陈宁并未回来。韩宜可急忙派众人四面出击,接应白如雪,捉拿案犯陈宁。

火岭庄的老百姓听说这些官员是为陈宁而来,颇有抵触情绪,连房屋也不肯租给他们。韩宜可只好在村外五里处的山坳里临时搭建了几个窝棚。

过了两天,白如雪忽然来了,陈宁居然跟在后边。令人感到意外的是,陈宁没有伪装,而是一身绸缎服装,浑身上下干净爽利,神态自若,完全不像个逃犯。

白如雪说,陈宁是主动自首的。

韩宜可请陈宁坐下,倒了一碗水递过去,然后问道:“陈知府,既然你肯投案自首,又何必化装逃窜,四处藏匿呢?”

陈宁喝了几口白开水,心平气和地答道:“卑职有一些私事要处理,因担心被你们抓住后不给我时间,不得已使用了易容手法。给大人造成的麻烦,请大人谅解。”

韩宜可追问道:“处理什么私事?”

陈宁望着韩宜可道:“这个,能不能不说?”

韩宜可态度强硬地说道:“你必须如实交代,否则我就怀疑你是隐藏赃款。”

陈宁苦笑一声,道:“赃款?呵呵,卑职这几年经手的款项多达几百万贯,可从来没有为自己留一点儿私房钱。韩大人尽管放心,卑职为官清正,不会贪污纳贿的。”

韩宜可道:“那你到底去干什么了?”

陈宁道:“不能说。”

一旁的周观政喝道:“陈宁,你休想耍什么花样。告诉你,这里虽然不是大堂,没有刑具,但本官照样能撬开你的嘴巴!”说着去门外找了几根粗壮的木棍,呼啦啦扔在陈宁脚下。

陈宁坦然一笑,道:“周大人不必动怒,既然你们非想知道,下官老实交代就是了。我去接济几位穷朋友,给他们送去了一些钱钞。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,以后再不能照顾他们,这次是做最后的告别。”

韩宜可满脸不相信地讥笑道:“哦,陈知府倒是一个重情义的人,都自身难保了,还顾得上关照朋友。”

陈宁有些生气地说:“韩大人以为卑职是在撒谎吗?这你就错了,我的确是去照顾朋友。想当初卑职落魄之际,曾到处走街串巷表演戏法,卖艺为生,吃了上顿没下顿,生活十分窘迫。我多次得到过别人的帮助,有些就因此成了朋友。后来我当了官,有了权,忘不了朋友们的恩情,时常给他们送些钱物。这有什么不正常的吗?”

韩宜可脸色郑重起来,道:“你不妨讲讲你那些朋友的情况。现在不算正式问案,可以说些闲话。”

陈宁叹口气道:“唉,一言难尽哪。我那些朋友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,身份低微,平淡至极。可是他们善良,正直,富有同情心。记得我八岁那年,我跟随父母一路漂泊到了江西吉安。那次演完魔术天已经晚了,我们正收拾观众赏赐的钱钞,忽然来了几个满脸邪气的混混儿。他们说这是他们的地盘,必须交纳保护费,数额是收入的二分之一。我们总共赚了没几贯钱,拿出一半给他们,自己吃什么呀。我父亲生性耿直,就跟他们讨价还价,据理力争。不想几个混混儿上来就对我们拳打脚踢,连我这个瘦小的孩子都不放过。正在危难之际,路旁过来一位十七八岁的大哥哥。

当时我还小,所以在心里这么称呼他。大哥哥见我们可怜,忍不住说了几句抱不平的话。几个混混儿听见,又对小伙子大打出手。小伙子尽管会两下子拳脚,却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,不一会儿就被打趴下了。混混们喝骂了一阵,临走时把我们挣的钱全部抢走了。我们举目无亲,身无分文,想付给大哥哥一点儿药费都做不到。万般无奈之下,一家人只能抱头痛哭,跪在地上给大哥哥磕头。想不到的是,大哥哥不但不要我们感谢,还硬把我们拉到他家里,热汤热饭地款待。我们在大哥哥家借住了一宿。第二天临走时,大哥哥还送给我们一些盘缠,劝我们离开那个是非之地,到别处卖艺谋生。我们一家人感动得失声痛哭,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人哪!他真是我们的再生爹娘!

从那时起,我就暗自下了决心,等将来有了出息,一定要好好报答大哥哥。我当官之后,特地跑到吉安去寻找那位大哥哥。想不到,他早在十年前就死了,是得痨病死的,家里只剩下一位年过七十的老父亲。我报答不成大哥哥,决定报答他的父亲。我见老人孤苦伶仃,想把他接到我家居住,由我替大哥哥为老人养老送终。可是老人无论如何不肯离开那两间已经破旧的砖房,那房子记载着他一生的成就和荣誉呀,就是死他也要死在那两间房子里。最后没办法,我只好出钱为老人雇请了保姆,悉心照料他的生活,好让他安度晚年。所需的费用全部由我承担。多年来,我每年都要去探望老人一两次,捎带给大哥哥上坟培土。韩大人,各位大人,你们说说,大哥哥的老人不该由我来照顾么?我做的难道不对么?我永远不会忘记大哥哥的名字,他叫张草根。”

陈宁接着又讲述了赵二芽的事,其事迹之凄惨,直听得韩宜可等人眼圈红红的,煞是感动。

陈宁擦着眼泪,哽咽道:“类似的事情还有好几件,没必要一一讲出来,这就够了。韩大人,各位大人,你们知道我为什么逃跑了吗?我就是为这些好人而跑的。我就要被处斩了,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,我不想别的,只想见这些好人最后一面,把他们的音容笑貌,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,刻在我的灵魂里,以便我在九泉之下能为他们祈福。”又感叹道,“张草根、赵二芽,这都是极为普通、极为平凡的名字,是只有最渺小、最微不足道、最让人看不起的小人物才会叫的名字。可是在我心里,这是世界上最好听、最美丽的名字!”

韩宜可揉揉发红的眼圈,沉默了好长时间,才抬起头,问道:“你送给他们的钱,是不是从苏州府公帑中拿的?”

陈宁答道:“是的,那些大都是公款。我每月俸禄只有二十担米,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接济这么多人,只好贪污公帑。这到底算不算贪污呢?我说不清楚。”

韩宜可没有回答陈宁的问题,而是说道:“据本官调查,你在苏州府几年间隐瞒的粮食钱款,折合起来不下五百万贯。这么多钱,不至于全都接济了朋友吧?”

陈宁道:“这个问题,稍后我再给大人详细解释。反正我已经在劫难逃了,也就没那么多顾虑,索性把一切都告诉你们吧。韩大人,你不想知道吕忌吕先生是怎么死的吗?”

韩宜可道:“肯定是被你害死的,只不过你究竟是如何劫走他的,我还没有搞清楚。”

陈宁摇摇头,喝口水,望望众人道:“我并没有杀害吕忌,他是自己失足落水而死的。那天我忽然得到消息,说吕忌跟着几个陌生人来了苏州。当时我还不知道镖师们被白姑娘杀死,也不知道千手千眼观音和疯僧、济公的雕像到了你们手里。那些雕像是吕忌仿造的,我担心他进了西园寺看出真假,导致事情败露,就赶紧出来跟踪。当时我也没认出你们,你们的伪装水平也很不简单。到了那座废弃的宅院,我才猛然发现了装载雕像的那几辆马车,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。我一下子就蒙了,吓得背心冒汗。这要是被查出真相,不但我这个知府活不成,最要命的是连我们的计划也要落空。

我很快冷静下来,光害怕没有用,必须阻止吕忌辨别真假。于是趁你们验看雕像的时机,撒出一团石灰,然后趁乱劫走了吕忌。也是从吕忌口中,我才知道你们正在调查雕像的真假。”说到这里,陈宁顿了顿,又接着讲道,“其实到了这里,事情就算办完了。只要把吕忌长期囚禁起来,事情就不会败露,真假观音的争论将成为一个永久的话题。可是,都怪我一时糊涂,走了下边那步臭棋。为了误导你们,我想出了制造刮痕假象的拙劣伎俩。我逼迫吕忌仿制了香樟树的木纹,打算将他囚禁在护城河边一处隐蔽的房屋里。谁知他趁我不备,突然跑了出去,一个不小心掉进了河里。

我水性不好,努力了几次都没将他救上来,又不敢喊人相助,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淹死。我把他的尸体捆上石头,沉到水下。接着自己又装扮成他的模样,冒险在你们眼皮底下把木纹贴上千手千眼观音。我本以为你们看见了刮痕就会很快收手,结果事与愿违。当你们把马车赶进府衙大院时,我就意识到不妙了。也正因为这个,当我看见悟能和尚站出来时,就知道一切都完了,于是伺机逃了出来。”

第十一回 破谜团暗中佩服 知真相生出同情

韩宜可道:“那天我看了千手观音裙裾部位的刮痕,并未看出端倪。只是在品味那一点点木屑时,尝到了不同于香樟木的味道,才产生了怀疑。其实当时我还不敢下结论,直到吕忌的尸体被发现后,才解开了千手千眼观音的真面目。”

陈宁懊悔道:“要不我就说这是一步画蛇添足的臭棋。如果我不制造那个木纹,到此时你们还搞不清真假。即便你们查明了佛经和西园寺惨案的真相,也无论如何查不到我的头上,我依旧能稳如泰山地安坐在苏州府的大堂之上。只要我活着,就有机会继续实施我们的计划。”

韩宜可道:“陈知府,你未免太天真了。其实,就算没有这个小小的插曲,我们也照样能分辨真假。你可能还不知道,白姑娘在此之前已经从明德和尚口中知道了真相。”

陈宁惊讶地说道:“哦?是吗?这个我真没想到。因为我们有言在先,仿制雕像之事永远不再提起。明德这个臭小子怎么如此不慎重!”

韩宜可道:“这都是得意忘形的结果。”又问道,“你一直在说你们的计划,你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?”

陈宁道:“这个问题也放在后边说,我想问韩大人,你们知道在那处旧宅院,我是怎么躲过追击的么?”

韩宜可道:“这正是我接下来要问的。刚才你并没解释清这一点,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。”

陳宁不无得意地笑了笑,说道:“其实很简单,我采用的还是魔术手法。”

白如雪插话问道:“当时我明明看见你在前边奔跑,可是追到近前,只抓住一块黑纱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魔术毕竟不是法术,难不成你还懂得腾挪变化之术?”

陈宁呵呵笑道:“法术是不存在的,我早就说过这个。白姑娘,你抓住那块黑纱时,是不是在附近发现了一只猫头鹰?”

白如雪想了想,道:“当时是有一只鸟从我头顶飞过,吓了我一跳,是不是猫头鹰我倒没看清。怎么,难道是猫头鹰相助于你?”

陈宁道:“也可以这么说。魔术师的道具五花八门,各种鸟兽也常常被拿来表演。我早就驯化了几只猫头鹰和鸽子,它们对我唯命是从。那天我去劫吕忌,见你们人多势众,凭我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,绝对逃不出你们的手心。于是我事先把一块黑纱绑在我的宠物猫头鹰的尾巴上,等到背着吕忌跑出围墙,就不再跑了。我把猫头鹰撒出去,自己则躲在那片茂密的蒿草中。你们乱纷纷去追赶猫头鹰时,其实我已经从西边的树林绕出去走远了。”

众人听了,无不感到此举奇妙至极,赞不绝口。这个陈知府确有不少可爱之处。

韩宜可忽然又说道:“陈知府,我在知府衙门看见了侯二孩,想起上次他告你黑状的事情。开始我搞不明白,你怎么会让这样的刁民去府衙当差。直到在此蹲守等你这几天,我才忽然想透了。侯二孩告黑状、路乃墨求我替吉知县官复原职,都是你指使的。那只不过是你摆的迷魂阵,对不对?”

陈宁还没答话,周观政一脸迷茫地说:“不会吧,这怎么可能,哪有指使别人告自己的?”

韩宜可微微一笑,看着陈宁道:“这就要问陈知府了。”

陈宁想了想,笑道:“开始听说韩大人与皇上打赌,挑选三名官员进行调查,其中选到了我。说实话,我并不担心被查,因为我一没有贪污受贿,二没有徇私枉法。不巧的是,我们那个计划正在实施当中。以韩大人的聪明,在苏州耽搁久了,我担心会被你看出门道。为使你尽快查完走人,我就想出了让当事人主动出面喊冤告状的办法,出钱收买了侯二孩和路乃墨。韩大人是有名的清官,爱民如子。我相信你发现冤情,必定会从速查办。而调查的结果我心中有数,你会很快发现这是在诬告。

如此反复过不了三次,你就会明白我所办的案件没有冤案,诬告之人是刁民无理取闹。到了这一步,就算真的有人含冤告状,你也不会相信了。这从那天吃饭时我给你看的那一沓状子就可以看出。其实那些状子中并非没有错案,可惜你没有认真对待,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。不过大人请放心,那只是两件芝麻绿豆的小事,我随后就纠过来了。”

韩宜可不得不佩服陈宁的心机,这种迷离曲折的思路,绝非庸碌之辈所能想出。于是他赞道:“高,实在是高,连我这个向来以聪明自居的左都御史也甘拜下风。怪不得侯二孩和路乃墨等人最后都露出了奇怪的笑容,原来是阴谋得逞之后的得意之笑。”又说道,“看来你的目的达到了,我们没过几天就离开了苏州,为你实施计划提供了充分的时间。也正是你这一招,让我犯了欺君之罪。”

陈宁点头说声“对不起”,然后道:“当时千手千眼观音和疯僧、济公的雕像已经运走,而复制经书和寒山寺石刻的事项正在进行,我不得不这么做。寒山寺张继、苏东坡等名家的墨宝石刻也被复制了,还没有来得及运走。这个大人恐怕就不知道了。”

韩宜可道:“我估计寒山寺内肯定也有问题,只是还没顾得上调查。既然陈知府实言相告,也省了本官许多麻烦。这要谢谢你了。”又说道,“到此该说出你的那个计划了吧,陈知府。”

陈宁道:“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,到那里一切都会清楚的。”

众人跟着陈宁离开窝棚,沿着狭窄坑洼的村路朝火岭庄方向而来。两边是贫瘠光秃的荒岗,有的地方寸草不生,连飞鸟昆虫也很少看见。走了好几里地,连块像样的农田都没看见。快到火岭庄时,陈宁却不进村,转弯走上一条自然形成的沙石路。举目望去,岗坡下偶尔有些稀稀拉拉的庄稼。陈宁对这片土地太熟悉了,每到一处就忍不住讲起自己童年的往事。

走到一块不足两亩的农田旁,陈宁停下,指着田间稀疏的旱稻说:“这块地以前是我们村白大爷的。白大爷就是西园寺慈惠大师的哥哥,慈惠俗名叫白五才,他哥哥叫白二才。记得小时候这块地种过香瓜。有一天夜里,我和同村的泥娃子等几个小伙伴来这里偷香瓜。泥娃子就是西园寺的明德和尚,他年龄最小,胆子却很大。他说要想安安生生吃一顿香瓜,就得把看瓜的老头子捆起来。否则被他抓住,挨顿揍不说,他还会告诉我们的家长。几个人合计一番,找来绳子,悄悄摸进白大爷的瓜棚。等他惊醒时,身子已被我们五花大绑捆在了床板上,动弹不得。我们欢叫着跑进瓜田,也不管生熟,坐在地上狂啃大嚼起来。

大家家里都很穷,经常饿肚子,香瓜对于我们无异于山珍海味。由于吃得太急,好几个人噎着了,趴在那里哇哇作呕。这时白大爷不但不骂我们,还一个劲地劝我们慢点儿吃,少吃点儿,当心闹肚子。我们哪管那么多,一个个吃得肚皮溜圆,不一会儿就闹起肚子来。我肚里疼得受不了,躺在地上大哭打滾。白大爷好不容易自己挣脱绳子,把我抱进瓜棚里,放在床板上开始给我揉肚子,嘴里不住地责备我们,说香瓜性凉,不能多吃,吃多了就会闹病。他还熬了姜汤给我们喝,折腾了半夜,大家肚子才舒服起来。唉,白大爷是多好的人呀!可惜他死得早,要是现在还活着,我一定让他吃上最好的美味。”说着眼中含满了泪花。

又朝前走了一段,陈宁在一处存水不多的坑塘边停下来,四处望了望,说道:“这里属于水岭庄的地方,原来是个池塘,有人在里边养过鱼。有一次我跑到岗上摘桑葚,偶然路过这里,看见一家人正在吃午饭,桌上摆着一碗小鱼。我肚里饥饿,又禁不住鱼香的诱惑,不由自主地站住,眼巴巴地望着鱼碗流口水。那家主妇大妈见了,笑眯眯地招呼我过去,搬过小凳子让我坐下吃饭。我正巴不得,也不懂得扭捏客套,一屁股就坐下了。我不知道吃鱼要注意鱼刺,迫不及待夹起一条塞进嘴里,结果扎了嗓子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他们家有几个跟我差不多年龄的小孩,一个个笑得直不起腰。

大妈让我喝水、吃饭,都不管用。最后我喝了好些醋,才算把鱼刺咽下去了。这顿饭我吃得格外香甜。吃过饭,大妈见我的裤子破了,就让我脱下来,找出针线一针一针密密地缝补着。那一刻,我觉得她真像我亲娘呀!临走的时候,他家的大叔送给我几条死了的小鱼。我那时也真不懂事,竟望着池塘里的大鱼说,为啥不给我捞条大个的。大叔哈哈笑起来,没说什么,又往我包里添了些小鱼,告诉我回去要炖烂了吃,炖成酥鱼就不会扎嗓子了。现在回想起来,他们家也很艰难,大鱼是留着交租纳赋的。他们自己也只是吃死了的小鱼,我怎么能开口要大鱼呢?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家人的名字,后来才知道大叔姓宋,叫宋福三。大妈叫刘小叶。”

韩宜可正要问陈宁要带大家去哪里,陈宁却抬手指指北边说:“到了,我们进去看看。”

众人抬头看时,前边出现了很大一片建筑。有的已经建好,有的正在施工。那显然是一处寺院,所有的房屋全是庙宇模样,飞檐斗拱,画栋雕梁。最近处是一个巨大的牌坊,走到跟前才看清,匾额上书写着“观音禅院”四个行体大字。青砖铺墁的大道已经修好,只是路面上丢满瓦砾灰沙。过了牌坊不远,是一道刚完成主体的门楼,山门还没安装。四周的围墙也时断时续,尚未合拢。从门口进去,沿着石板铺就的台阶走上一片宽阔的广场。脚下也是石板铺墁,很是气派。广场靠南边两侧是四大天王的巨型塑像,往前约摸二十步是一个长长的香炉,里边插了些烧过的佛香。再往前就是巍峨的宝殿,上书“观音殿”几个大字。

正在干活的工匠见来了一群身着官服的人,纷纷朝这边瞭望。

韩宜可心里大致清楚了陈宁所说的计划,开口问道:“陈知府,你的计划就是修建这座观音禅院吧?”

陈宁站在观音殿前回过身,望着广阔的工地,说道:“对,但也不全是。”又仰天长叹道,“唉,五岭村,这儿是我的根哪!”

众人不知道他想说什么,怔怔地望着他。

陈宁看了看大家,说道:“十一岁那年,我的爹娘相继去世了,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,成了孤儿。是五岭村的乡亲们养活了我,今天张家给一口饭,明天李家给一件褂子。我是吃百家饭,穿百家衣长大的。那时候别处的孩子早就上了私塾,可我们五岭村太穷,请不起先生,孩子们读不起书呀。当时整个五岭村只有水岭的穆先生有点儿文化。说是穆先生,其实也是个农夫,我们只是这么称呼他而已。他见村里的孩子们可怜,就主动承担起了教育我们的义务。他把自己家的旧房子腾出来一间作为学堂,将全村的孩子拢在一起,农活不忙的时候就给我们传授知识。我们的学堂很破旧,遇到刮风下雨常常漏得满屋是水。孩子们连件像样的课桌课凳也没有,课桌课凳都是用木板石块搭成的。为了维持这个所谓的学堂,穆先生经常起早贪黑,采桑叶,挖药材,换了钱给我们增加教具书本。”

“也许是我以前跟随父母到处卖艺,见识广一些的缘故。我对穆先生所讲的知识领悟很快,穆先生经常夸我,乡亲们也把我看作神童。大人们见到我常说,冬伢子,你要好好读书。将来有了出息,可别忘了咱们五岭村的穷乡亲呀。冬伢子是我的小名。从那时候起,我心里就埋下了改变五岭村命运,报答乡亲们养育之恩的种子。说到这里,韩大人你大概就明白了,这是后来所发生的一切的根源和动机。”

韩宜可点点头,示意陈宁继续往下讲。

陈宁接着道:“这样过了两年,学堂实在没法维持下去了,穆先生只好忍痛将我们送出家门。特别是对于我的被迫辍学,穆先生十分难过,但也无可奈何。偏巧这时候,白五才,也就是早年做了和尚的慈惠大师回乡探亲。听说我的情况后,他把我带走了,带到了四川峨眉,送我进了一所漂亮的学堂。在那里,我才得以安心读书,完成了学业。再后来我就考中进士,做了官。只是那时候我官职卑微,还没有能力做什么大事。直到后来做了苏州知府,我才意识到,我的机会来了,五岭村改变命运的时刻到了。

我在苏州看到了那里的富庶,看到了那里百姓生活的美满,看到了那里孩子们的幸福。我心里不平衡呀,同样是人,为什么苏州的人可以这样活着,而我的亲人们却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,风餐露宿,饥寒交迫,过着牛马不如的苦日子?他们是那么淳朴,那么善良,上天对他们不公哪!不行,我必须帮助他们,我要尽自己所能,最大限度地为我的父老乡亲造福,让他们过上富裕的好日子。”

“我把慈惠大师请到了苏州,暗中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。他是我的大恩人,我心里有什么想法从不瞒他。他听了当即表示支持,因为他也早有同样的念头,只是没有机会而已。他也是五岭村的儿子呀。”

“我们商量出了一个宏伟的计划,那就是参照苏州寺院的样子,在五岭村建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。等到工程完工,由慈惠大师担任方丈。以他在佛教界的崇高声望,必能使我们的寺院香火日盛。到那时,不但能引来无数的善男信女和游客,得到数不清的香火钱,还可以带动乡亲们开饭馆,做生意。我们五岭村一定会兴旺发达。慈惠大师还说,我们五岭村分为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五行,中央地段正是修建寺院的风水宝地。我听了越发激动不已,甘愿冒着杀头的风险,利用手中的职权,拿苏州的钱来完成这一壮举。事情巧得很,那晚慈惠大师到西园寺讲经,偶然看到了那尊千手千眼观音发出的佛光。我听说后产生了一个更大胆的念头,把千手千眼观音请到我们五岭村去。有了这样的佛门瑰宝,我们的村庄一定会更兴盛的。计划中的寺院还没有名字,这下好了,就建一座观音禅院。”

“慈惠大师对此产生了顾虑,担心这么大的动静会惊动整个佛教界。可是,不把千手千眼观音弄走,我们实在心有不甘。经过一番合计,我忽然灵机一动,何不仿制一尊观音雕像,以假换真,把真品悄悄拉走呢?等到了我们那里,再将雕像装饰打扮一番,然后在外围设上隔离带,只允许礼拜,不允许任何人靠近,这样世人就永远不会识破。商议到这里,我们的思路愈加开阔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用同样的办法把西园寺珍藏的镇寺之宝——玄奘法师的佛经真迹和寒山寺的墨宝石刻也一并弄走得了。”

“为了完成这个计划,我先是将慈惠大师调进西园寺任方丈。然后,又通过各种渠道找来五岭村走出去的僧人们。大家碰头一说,立刻达成一致意见。能够改变五岭村的贫穷面貌,是我们五岭村祖祖辈辈的梦想,谁能不赞成呢?何况有慈惠大师和我这个知府大人坐镇,大家更充满了信心。随后,慈惠大师设法将西园寺的外籍和尚,特别是苏州籍的和尚支开,全部换成了我们自己人。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,我们重金请来了一批能工巧匠,复制了千手千眼观音、疯僧、济公、玄奘真迹以及寒山寺的墨宝石刻。

这部分花费,用的都是香客们在西园寺捐的善款。上次我说善款是捐往灾区的,其实我骗了大人。我们捐出的只是少部分,剩余的全部用在了雕像石刻的仿制上。需要说明的是,疯僧和济公的雕像我们没有动,我们拉出来的只是仿制品。其他都是真的。”说到最后,他看着白如雪道,“白如雪,我不恨别人,就恨你一个人。若不是你多管闲事,我们的计划定能如期实现。你害了我们五岭村呀!”

白如雪没有应声,把脸转到了一旁。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是对还是错。

韩宜可听罢,摇了摇头,叹息道:“陈知府啊,也不能全怪白姑娘,要怪就怪你过于迷信慈惠大师的话,是他欺骗了你。”

陈宁呵呵一笑,道:“这个世界上,誰都有可能骗我,唯独慈惠大师不会骗我的。”

韩宜可笑道:“当然,慈惠大师不会存心骗你。我说的是他以讹传讹,不但欺骗了你,连他自己也被骗了。”

陈宁正色道:“此话怎讲?”

韩宜可道:“你们所说的佛光,根本就不存在。”

陈宁释然道:“我当什么事呢,原来指的这个。你我都是凡夫俗子,当然无缘得见佛光了。只有慈惠大师那样的大德高僧,才有这种难得的机缘。”

韩宜可哈哈笑道:“不光是慈惠大师,纪纲、白如雪都曾看见过,而且白如雪是在那尊仿制的千手观音身上看到的。”

陈宁不屑地说:“不可能,韩大人是在讲笑话吧。”

韩宜可望着四大天王的塑像,说道:“现在天快黑了。如果你不信,本官呆会儿就能让你看见。”

不光是陈宁,在场的所有人听了都满脸狐疑。这怎么可能呢?

韩宜可见众人不相信,笑道:“你们在这里等着,一会儿我就让你们都成为大德高僧,都有缘一睹佛光的风采。”说完独自朝西边的田野走去。

众人望着他的背影,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
过了好半天,天已经黑下来。大家正等得不耐烦,忽见四大天王塑像那边发射出团团光晕,神秘莫测,美轮美奂。众人惊得张大嘴巴,有的跟着陈宁跪下磕头膜拜。

忽听韩宜可在那边喊道:“都过来看看吧,佛光被我抓住了。”

大家这才心怀忐忑地走过去,只见韩宜可正捧着一团“佛光”欣赏。等众人走近,韩宜可扬了扬手里的“佛光”,递到他们眼前。

“萤火虫!”众人齐声叫道。

“对,是萤火虫。”韩宜可笑道,“慈惠所说的佛光,其实就是萤火虫发出的。”

白如雪端详一会儿,说道:“是这样的,那晚我在西园寺看到的佛光,就是这个样子。”

纪纲也证实了这一点。他在那座宅院看到的也是这种光晕。

陈宁还不死心,嘀咕道:“不会吧,难道慈惠大师看到的就是萤火虫?”

韩宜可笑道:“不会错的。我估计那晚慈惠路过西园寺罗汉堂,恰好有萤火虫飞进去,落在千手千眼观音的头上,他才看见了所谓的佛光。除此之外,不会有别的解释。是萤火虫欺骗了慈惠,慈惠又欺骗了你。难道不是吗?”

陈宁懊悔得直捶脑袋。天哪,一只小小的萤火虫竟然破坏了他整个庞大的计划!要不是误听“佛光”之说,他就不会起意盗取千手千眼观音。如果不盗取千手千眼观音,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。那样的话,也许他的“兴村计划”此时仍在悄无声息地进行,到最后很可能如愿以偿。唉,人哪!

周观政忽然道:“韩大人,案子到此已经水落石出,是不是该吃饭了。我肚子早就咕咕叫了。”

韩宜可却似有顾虑地说道:“这里不方便,我们还是连夜赶往县城吧。”回头看着陈宁道,“陈知府,你这种行为或许不能算贪腐,但肯定属于滥用职权。等见到皇帝,本官会尽力替你开脱的,也许你能逃过死罪。现在你必须跟我们回京复命。”

第十二回 冒死谏求法容情 惜忠臣圣君忍怒

令韩宜可尴尬的是,当他提出对陈宁从轻发落时,被朱元璋一口否决了。他本来打算以陈宁政绩显著,口碑甚佳,又深得家乡父老的爱戴为论据,来证明陈宁并不是腐败官员。其中最后一条尤为重要。在此之前,朱元璋曾多次看在众百姓的面子上放过犯错的官员,陈宁或许也可以藉此得以免除罪责。只要陈宁能躲过灾星,韩宜可就可以得寸进尺,帮助那些使用空白表格的官员逃过这一劫。

然而,朱元璋的态度很明确:陈宁是个不可饶恕的巨贪。

韩宜可想不明白,理直气壮地说道:“陛下,陈知府并没有凭借职权为自己和家人谋取任何不正当利益,他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五岭村的百姓。主观上他是善意的,客观上是为了他人,这怎么能算是贪污呢?”

这个问题一经提出,君臣之间的口舌之争立即进入白热化。文武百官无人插话,低头静听二人的争论。

“笑话!”朱元璋冷笑道,“为他人谋取不正当利益,难道就不算贪腐了吗?陈宁身为苏州知府,不思为苏州百姓造福,反而凭借职权,将属于苏州百姓的财富偷拿到自己老家,这不是徇私舞弊又是什么?”

韩宜可道:“可是,那些钱财并没有进入他个人的腰包,而是用于修建观音禅院,是造福一方的。”

朱元璋诱导道:“那观音禅院又属于谁?”

韩宜可没有识破皇帝的诡计,直言不讳道:“当然属于五岭村全体百姓。”

朱元璋道:“这不就结了嘛。五岭村共有两千多人,他们合伙拿苏州的钱修建了自己的寺院。整座观音禅院落入了他们这两千人的腰包,这不算贪污还能是什么?”

韩宜可哭笑不得,道:“陛下,您这不是狡辩么?老百姓怎么会贪污公帑呢?他们又不是苏州知府,又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力。”

朱元璋并没有狡辩的意思,认真地说道:“虽说他们不过是一介平民,可陈宁是他们的代表呀。他们正是借助陈宁之手,侵占了苏州百姓的利益。他们是集体贪污!”

韓宜可知道这样争论下去不会有结果,换个话题说:“无论如何,陈宁心系家乡父老,热爱生他养他的土地,这总不能算错。他算得上一个大好人。”

朱元璋道:“朕并没有说陈宁是坏人啊!朕也承认,他是个百分之百的好人。然而,充其量他也只能算是个好人,却不能算个好官。”

这句话颇有新意,韩宜可咂摸一会儿,露出会心的微笑,问道:“那依陛下之见,怎样才算是好官呢?”

朱元璋铿锵有力地说道:“好男儿志在四方,胸怀天下,应以大局为重,以造福天下苍生为己任。而不该拘泥于狭隘的乡土观念和个人情感,置他人利益于不顾,只为自己的亲人争好处,谋幸福。陈宁身为知府,他的目光始终离不开他家乡那一亩三分地,未免太过短浅。世上穷苦可怜之人有的是,就算苏州也不是家家殷实,苏州不也有乞丐和无依无靠之人么?他陈宁对此恐怕连想都没想过。这样的官员怎么能算是好官呢?谁没有家乡?谁没有父老乡亲?谁不热爱自己的故土?朕并不反对官员们尽自己所能,为家乡做一点儿贡献。”

“相反,朕对此是赞赏的、支持的。但是,这一切必须在法度允许的框架之内进行,不能够超越法度,不能够侵害别人的合法利益。如果都像陈宁这样,天下岂不大乱?他当个苏州知府,就能把苏州的财宝弄到五岭村。那朕这个皇帝,是不是就该把全国的钱财弄到我们安徽凤阳去?”

韩宜可被朱元璋的话逗笑了。他不得不承认皇帝高瞻远瞩,胸襟博大。皇帝毕竟是皇帝,人家的站位就是高。

朱元璋又对众臣朗声道:“来呀,传朕旨意:各地凡是使用空白表格的官员、照磨,全部处以死刑!”

宣旨官李廷望正要去拟旨,韩宜可高叫道:“慢!陛下,微臣坚决反对!”

朱元璋愣住了,望着韩宜可道:“开始不是说好了吗?现在你查了三人都是贪官,这场赌赛朕赢了,你不该再持反对意见。难道你想反悔?”

韩宜可道:“这种儿戏从一开始微臣就不赞成。人命关天,岂能凭一场打赌决定他们的生死?这不是笑话么?”

朱元璋有些不耐烦地说:“是不是儿戏,最初朕已经阐明了,这个问题没必要再重复探讨。总之,那些官员必须死。”

韩宜可对皇帝的武断很是不满,不由得抬高声音道:“这简直是草菅人命!”

朱元璋鼓起了眼睛,道:“大胆,你敢污蔑朕!”

韩宜可据理力争道:“不问青红皂白,没有律法依据,平白无故处死官员,不是草菅人命又是什么?”

朱元璋呵斥道:“朕当初已经说过了,宁可错杀,不可姑息,你还抱着这个问题不放,真是岂有此理。来呀,传旨下去,立即执行!”

李廷望高举圣旨昂首走了出去。

想到那些无辜官员身首异处的悲惨场面,韩宜可十分不忍,“扑通”跪下,高喊道:“陛下,您这是自毁长城呀!微臣奉劝您收回成命,待立案查清之后,再杀他们也不迟啊!陛下开恩哪!”

朱元璋把脸转到一旁,开始与其他臣子商议别的事情。在朱元璋看来,那些使用空白表格的官员,挨个杀肯定有冤枉的,间隔杀肯定有漏网的。要一一查清得到猴年马月,他等不及。与其这样,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,一股脑儿全杀掉算了。这种做法的确有些草率,但朱元璋对贪官恨得牙根都疼,就管不了那么多了。

韩宜可连连喊冤,见朱元璋不理会自己,不由得怒火中烧,牛脾气上来了,骂道:“昏君,您听见我说话了吗?”

百官吓了一跳,谁也没想到韩宜可敢说这种话,心里都替他捏着一把汗。可是,朱元璋像没听见一样,仍旧不看韩宜可。

韩宜可越发愤怒,大骂道:“朱元璋,朱重八,你长耳朵没有?”

这下子众人更惊恐了,生怕龙颜大怒。谁也不愿意看到皇帝大发雷霆的恐怖相。信国公汤和一个劲儿地冲韩宜可使眼色。

见皇帝还是对自己置之不理,韩宜可忍无可忍,脱掉鞋子朝龙椅上掷去,一只臭鞋正好扣在朱元璋的脸上。众人惊呼一声,纷纷责骂韩宜可无理。

朱元璋这下可被激怒了,啪地一拍龙案,火气冲天道:“大胆贼子!你的欺君之罪朕还没跟你算账,现在又来殴打皇帝,真是狗胆包天!来呀,将韩宜可推出去乱棍打死!”

值殿武士过来抓住韩宜可的双臂拖到殿外,“乒乒乓乓”地打起棍子来。韩宜可疼痛难耐,却一直大骂不止。

汤和急忙上前,声音沉稳地奏道:“陛下,请念在韩宜可救人心切的份上,饶他不死。”

朱元璋喝道:“谁都不许替他求情!这个胆大妄为的畜生,不给他点儿厉害,他还以为朕好欺负呢!”

汤和早年间与朱元璋、徐达是关系最好的铁哥们,三人几乎形影不离。这是一位稳重谨慎的开国重臣,遇事不慌不忙,也从不着急上火。眼看韩宜可就要死于乱棍之下,汤和平静地说道:“难道陛下忘了唐太宗与魏丞相之事?”

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。朱元璋毕竟是一位圣君,想起魏征扯破唐太宗的龙袍,唐太宗不但不怪罪,反而重用魏征的故事,他很快冷靜下来。平心而论,韩宜可到底对自己这个皇帝有多么忠诚,朱元璋比谁都清楚。就说陈宁这个案子吧,其实只要韩宜可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,随便搪塞一下就能把自己蒙蔽住。韩宜可想救陈宁和那些官员的目的完全可以达到。可他没有那么做,而是认真查案,如实汇报,有一说一有二说二,功是功过是过,恩怨分明。他替陈宁和官员们拼死呼吁的唯一动机,也是为了江山社稷,没有丝毫的私心在里边。作为一个皇帝,遇见这样的忠臣乃是求之不得的幸事,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?

于是,朱元璋急忙冲殿外喊道:“住手!”

武士们又将韩宜可拉了回来。

朱元璋直呼韩宜可的小名,道:“韩臭子,朕不跟你这浑一般见识,就按你说的办。不过,护城河那边正在施工,朕要罚你到工地上做一年苦力。去吧,别再在这里烦我,让我清静几天。”

韩宜可心头一喜,却故意大声道:“就算做十年苦力,我也照样反对您滥杀无辜!”说完,他兴冲冲地走出了大殿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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